2006-09-25

Fascisto!!

羅馬市的地勢起伏不算小,將市內地圖攤開來的話,不論是北邊的西班牙廣場和梅迪奇宅邸,臺伯河西邊越臺伯河區的加里波底大道,乃至於西北邊的梵蒂岡,都可以清楚瞭望到整個羅馬城,當然也可以按圖索驥的比對那些龐大的古建築。有意思的是,在這些地方瞭望羅馬全景時,第一個吸引視線注意力的通常不是那些著名的教堂或古羅馬帝國遺跡,而是維多里奧.艾曼紐紀念堂(Monumento a Vittorio Emanuelle)。

艾曼紐紀念堂落成於1911年,是為了紀念義大利統一後的第一任國王維多里奧.艾曼紐二世 而建造的。整座建築用白色大理石打造而成,所以在以土黃色和灰色為主的各種古蹟中,醒目得有點突兀,甚至因此得到了一些不太好聽的綽號如「結婚蛋糕」或「打字機」。

不過純就建築本身來說,完美對稱的正面以高聳的科林斯式柱子架構起來,搭配寬闊高聳的台階,正面中間有一座艾曼紐二世騎馬的雕像,屋頂的兩端豎立著駕著戰車的勝利女神雕像。所有的設計除了反射出義大利自繼承希臘文化以來,一系相傳的古典美學以外,在在都能引起觀者讚嘆和景仰的感受。也因此日復一日地,每天都有川流不息的遊客在寬敞的威尼斯廣場下車,一邊讚嘆於紀念堂的宏偉,一邊不斷後退想找出一個可以用傻瓜像機把整棟紀念堂納入構圖的距離。

而拍完到此一遊照後向右轉,就會看到咖啡色的威尼斯大廈 (Palazzo Venezia),低頭對照旅遊導覽的旅客會得知,這棟建於15世紀的建築是羅馬最早的一批文藝復興建築,曾經是歷任教宗的寓所,後來作為威尼斯共和國大使的住所因而得名,進入二十世紀後,它成了獨裁者墨索里尼的寓所和辦公室,墨索里尼曾經在某個陽台上發表演說等云云,至此大夥兒又是一陣快門猛閃。

看在義大利人眼中,能用這樣的距離來看這兩棟建築的旅客,某種角度上來看是幸福的,因為他們不用背負它所引起的複雜歷史情緒。什麼樣的歷史情緒呢?一位義大利友人看到我所拍攝的艾曼紐紀念堂全景照時,並沒有發出任何評語,僅僅是抿住嘴唇嘟噥了一句:「Fascisto!」

對我們台灣人來說,法西斯這個名詞遙遠而模糊,因為我們有自己的日本情結和中國情結要處理,法西斯不過是在歷史課本上和納粹並排、一閃而過的字眼而已。但是對義大利人來說,法西斯這個單字不僅源自於義大利半島,墨索里尼作為法西斯主義之父,乃至於整個義大利與法西斯的歷史糾葛,實在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帶過的。

至今還有許多論文在討論德國的法西斯政權:納粹為什麼能夠興起?是什麼樣的背景讓那些看起來荒唐的論調得到廣大的支持?其中比較實際而廣為接受的解釋是,短視近利的歐戰獲勝國在巴黎和會中,將不可能達成的天價賠償條件加諸在德國身上,導致戰後的德國人民一邊在斷垣殘坯中艱苦地重建家園,另一邊還得面對戰敗國的羞辱感以及天文數字的賠款,在絕望和憤怒中,普羅大眾迅速倒往極右派論點,不能說是不合理的結果。

但是在一次大戰中的義大利再不濟也算是戰勝國的一員,墨索里尼乃至於法西斯的興起,並沒辦法完全用納粹那一套來解釋。不過要說有什麼獨特而複雜的原因,其實好像也沒有,甚至某種程度上,義大利法西斯也是鐘擺理論的典型產物之一,只是這次擺盪的稍微高了一點。

簡單的來說,如果布爾什維克的俄國大革命沒有成功,義大利法西斯甚至於納粹,可能都無法取得那樣普遍性的成功。歷史上的左右潮流更替向來都是如此,溫和的左右制衡的時代固然存在,但是當任何一個極端走得過於偏激時,另一個極端的聲勢也會適時壯大起來。

但若要將義大利法西斯的興起完全歸功或歸咎於俄國共產主義的成功,就太過簡化整個故事了。義大利的左派歷史淵遠流長,甚至可以說在左派或社會主義這些名詞出現前,無政府、地方自治的精神就已經深植在義大利人心中。不論是古羅馬帝國的共和政治,或是文藝復興時期大大小小的各種獨立城邦 ,義大利半島上的居民本質上是相當地方主義的。

統一後的義大利雖然名義上是一個單一國家,但實質上各個區域各自為政的情形依舊相當普遍。1870年代的全面不景氣,讓歐洲各地的社會主義蓬勃發展,受創頗深的義大利南方也不例外。以拿波里為例,1860年代來到此宣揚理念的巴庫寧 ,不費吹灰之力地就招得以工匠、學生和知識份子為主的大批追隨者。

當翹翹板的一端開始傾斜,另一端的人,不論是出於恐懼或憤怒,自然也會往另一個極端前進。在地方的社會主義呼聲漸高之際,以首相克里斯比 為首的中央政府開始推行典型的右派國家政策:為不存在的敵人和無意義的軍事同盟提高軍備,發動全面性的政治教育,來建立對人民對諸如艾曼紐二世的標竿人物的崇拜,以建立國家民族情感。

接下來的義大利政治,就像鞦韆一樣,一左一右的,越盪越高。一戰前的美好年代(La Belle Epoque)讓各種工會組織得以蓬勃發展,義大利工人也在此時培養了「天賦罷工權」的觀念。隨著經濟開始停滯,一群激進的國家主義者隨之興起,他們那透過戰爭來建立集體感的論點,意外地受到實業家的普遍支持,義大利甚至為此發動了利比亞戰爭,雖然戰爭結果不論左右雙方都不滿意,但也為不久之後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戰埋下伏筆。

義大利原本是沒有任何參戰的需要的,但是因為諸多原因,這回不僅右派高喊著參戰以復興義大利榮光的口號,左派中也有不少人認定戰爭是發動革命的好機會,再加上擔心置身事外會失去戰後分食巴爾幹半島土地的權利,義大利終於在歐戰爆發的隔年宣佈參戰。挾著戰爭這種本質上就屬於右派的課題,墨索里尼正式登台。

墨索里尼那些以愛國主義、英雄理想為主調的演說和文字,搭配上參戰的現實,讓他一下子從左派社會黨的黨報編輯,變成右傾的號手。不過值得玩味的是,一直到戰爭結束,墨索里尼成立『戰鬥的法西斯』(Fasci di Combattimento)時,其綱領仍然是左傾的。促使墨氏完全投入右派懷抱的原因,單純只是他在選舉上得不到左派支持,只好轉而倒向對手而已。

1917年俄國的布爾什維克革命成功,社會主義的浪潮席捲整個歐洲,義大利也在社會黨的鼓吹下捲入這股風潮,到處都發生大規模暴力罷工、佔領工廠的亂象,到了1919年,罷工的總人數已經超過百萬。戰後的經濟重建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方面得應付短缺物質所造成的通貨膨脹,另一方面得細心轉移軍事部門的資源到民間部門。1919年到1920年的全面性社會主義暴動,讓任何將經濟導回正軌的努力都化為烏有,通貨膨脹加速,物資的短缺使得搶奪商店的食品暴動此起彼落,整個國家陷入一種不安的情緒和狀態之中。

鞦韆在此時擺盪回來:1920年底大規模的地方性法西斯運動爆發,法西斯組織在各地自發性的成立,攻擊社會主義人士並燒毀工會辦公室,他們扛著愛國者的大旗,很快地發展成為全面性的運動。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法西斯運動與墨索里尼並沒有直接關係,雖然他乘著這股浪潮,成功逼使當時的首相焦利蒂讓法西斯進入政府體制中,但是這段由地方發起的法西斯運動,基本上是自發的。這個歷史事實非常重要,因為這代表著義大利的法西斯,在本質上並非一個狂人所煽動出來的運動,而是長期左右爭鬥的最終產物,而這個最終產物在現代義大利面貌的塑造上,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

1922年10月28日,狂熱的法西斯民兵隊向羅馬進軍,佔領了許多的官邸和公家機構,驚惶失措的國王召見了墨索里尼並任命他為首相,三十九歲的墨索里尼至此掌握了國家的最高權力。這也是義大利統一以來第一次有一個強有力的領導中心,長期對混亂的政治以及軟弱的自由派政府不滿的義大利人,首次有了一個可以尊敬和追隨的對象。

就像事後來看,我們會質疑當初狂熱追隨希特勒的納粹信徒一樣地,我們同樣會對墨索里尼的擁護者抱持偏見。但是作為一個獨裁者,墨索里尼不只具有語言煽動的才能而已,他操控左右兩方的勢力的巧妙手腕無人能出其右,同時間運氣似乎也站在他這一邊:就在他掌權時,經濟好轉了,戰後龐大的赤字甚至在1924到1925年間轉變為預算盈餘,這一切都一再加強了『領袖』的聲望和魅力。而老墨也絲毫不浪費他所賺取到的這些政治資本:在1936年,挾著如日中天的威望,墨索里尼喜孜孜地在威尼斯大廈 (Palazzo Venezia) 的陽台,向聚集在威尼斯廣場的民眾宣布義大利帝國的成立。

至今所有的旅遊書在講到威尼斯廣場和威尼斯大廈時,都不忘指出墨索里尼發表演說的那個陽台。但是當我們一手著住陽光、抬頭望著「那個」陽台,咀嚼著墨索里尼和法西斯這兩個字眼,我們不禁有個疑問:法西斯的興起和沒落,到底對義大利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

法西斯的興起,在義大利近代史上標誌著唯一的極權體制的產生,是社會學和哲學研究的理想課題。另一方面,法西斯的沒落對近代的義大利有著更為實質的影響。

法西斯主義是怎麼失敗的?從本質來看,極端的主義思想本來就有自毀的傾向,因為任何長期緊繃、缺乏平衡的想法都不太可能永久維持下去。不過就實質面來看,法西斯的崩毀,自然與義大利參與第二次世界大戰有關。

在參戰的當時,義大利的軍備不論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是不具威脅性的。關於義大利參戰甚至有這麼一個笑話,當希特勒首次被部下告知義大利決定參戰時,他神色自若地表示:「這樣啊?那隨便派個師去殲滅它就搞定了。」當部下提醒他義大利是加入德國這一方時,他神色大變,不悅地表示:「那糟了,我們恐怕得派三個師去保衛它。」

實際狀況與此相去不遠,和納粹德國橫掃歐陸戰場,以及日軍長驅直入中國比起來,義大利的參戰幾乎是個笑話。從頭到尾除了佔領本來就是其受保護國的阿爾巴尼亞外,義大利幾乎沒打贏半場重要的戰役。這固然和墨索里尼缺乏軍事才能以及逃避現實的治軍態度態度有關,但當士兵們自己都不知為何而戰時,這場戰爭的結果幾乎已經注定了。

1943年7月同盟國登陸西西里島,不僅沒有遭遇任何抵抗,某種程度上甚至是大受歡迎的 。之後沒多久,墨索里尼在謁見國王時被逮捕,法西斯主義到此算是徹底垮台。

「諷刺的是,正是法西斯主義的失敗,而非成功,義大利形成了自1860年以來最具凝聚力的價值觀念模式:反法西斯的價值觀。」 義大利史專家克里斯多弗.達根一針見血地指出。

但是光是義大利法西斯的垮台,並不足以解釋為何反法西斯會成為義大利人凝聚向心力的關鍵,畢竟當墨索里尼掌權時,絕大多數的義大利人——包括為數眾多的知識份子——可是熱情支持老墨的。德國人至今仍在背負納粹的沉重歷史包袱,義大利人卻能夠以咬牙切齒地唾棄法西斯的形象,取得世人的支持,此中其實有相當值得玩味的救贖理論存在。

在墨索里尼執政末期,義大利各地都有德軍駐紮,此時對現狀心灰意冷的義大利人,已經在四處零零星星地發起地下抗敵運動。這些抗敵運動雖然沒能在軍事上發揮任何作用,但是在精神上卻是義大利和墨索里尼劃清界線的重要依據,至今在許多義大利的城市,如波隆納,都還可以看到反抗軍的紀念碑和紀念館,這些地下抗敵的故事,提供了自我救贖所需要的神話,義大利人因此得以心安理得的唾棄墨索里尼,團結在反法西斯的旗幟下。

聽起來有點機會主義,不過本質上反法西斯的精神是不帶任何功利目的,找到共同奮鬥的目標的義大利人,只不過是回到啟蒙時代他們所發展出來的人本精神,這些精神包括經過理性和科學來為人類追求進步,以及人人生而平等的民主共和制度。義大利人在此自統一以來第一次建立共同意識,並在1946年投票選擇了共和制度,廢除王政,將王室流放到國外,然後在西元1948年建立了義大利共和國,真正實現了一百年前馬志尼和加里波底的夢想。

有人說,如果沒有兩戰之間的那場經濟大蕭條,法西斯就不會取得任何全面性的成功。但是以同樣的角度而言,如果沒有法西斯,也許至今義大利人仍然在尋找任何抓得住的共同意識。當我們對照手上的旅遊導覽,看著威尼斯大廈的「那座」陽台,以及莊嚴雄偉的艾曼紐紀念堂,如果能稍微了解一下相關的歷史,毋寧是比上下遊覽車、拍下到此一遊照更有意思的旅遊方式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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