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3-15

諾弗勒藏書

旋開了印泥盒的蓋子,將印章在那如抽取出來的靜脈血液般暗紅的印泥上,用力地捺了一捺,一股淡淡的印泥香味飄入鼻中,掀開書本的底頁,用文鎮鎮住了封底以免翹起,閉住了氣,將章方方正正地壓在內頁的外下角,些許時間,然後有點又期待又怕受傷害地,垂直地將章提起以避免任何可能的側向滑動,望著那深刻而鮮紅、蜿蜒而工整的捺印出現在眼前,將氣緩緩吐出,用鉛筆在印的下方寫上:MAGGIO, 2006。寫完又仔細端詳了一下,是否有不盡如人意之處,然後嘴角才漾起一絲微笑:這是我的書了。

我喜歡看書,喜歡買書,喜歡在書上畫線,喜歡下眉批,喜歡將書擱在案頭堆成兩三疊錯落有致的小山,喜歡將從各個旅程中帶回來的明信片夾在書中,喜歡讀完一本書後心滿意足的將它放入書架中,喜歡按照書的顏色、高矮、胖瘦將他們排列成賞心悅目的樣子,喜歡在穿梭於廚房正在沸騰的MOKA咖啡壺以及書房反射著午後陽光的書桌間時、自我陶醉的看著它們在書架上的樣子。

我還喜歡蓋藏書章:一個很古老的嗜好,不論是就我個人而言,或是在別人眼中看來。

國中時從國文老師手中接過一個藏書章,看著那非篆非隸的文字,蜿蜒地由上而下地寫著《楊建銘藏書》,偏著頭,我開始很有效率的把它蓋在我所有的書的底頁,全部過程大約花了我三分鐘,然後皺皺眉頭,把書放回架上,用張衛生紙將藏書章擦乾淨,往抽屜裡一擱。

接下來的日子中因為升學、感情、青春期、搖滾樂、電腦,對閱讀的熱愛也跟藏書章一樣擱了下來,一擱就是好些年。

等我再次拾起書本時,一切好像沒有中斷過,那種閱讀的飽足感,充實感,自豪感,似乎從未消失過,只是在我記憶的角落靜靜的坐著,等時間到了,拍拍身上的灰塵,再度走入我的人生。

我再度貪婪地啃食著各種書籍,一本書連到另一本書,一句話參考到另一篇文章,一張插圖帶出一系列畫冊,整個世界像是重新對我敞開了自己的心胸一樣,我為著不能有更多時間看書而焦慮著。

但在這無止境的饗宴中,總有一個小小的疙瘩:每當我將買來的書寫上自己的名字時,總會再想起那個藏書章,但是每次回老家不管怎麼翻箱倒櫃,就是找不著,它就像許多的其他舊物一樣,似乎只能在記憶中存在。

直到有一次回老家,剛好家母將我的房間重新翻整過,將所有塞在各個角落的見不得人——不,是未經整理的東西,全放在一個盒子中,就這樣「諾,看看有什麼你還要的,其他的拿去資源回收」地,把我的青春全塞在我的懷中。

當我回味無窮的把一本又一本以白石瞳和飯島愛為封面的日文期刊拿起來翻閱時,赫然發現藏書章就被壓在淺倉舞底下。

當時的心情真的很想用「眾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來形容,但是白石在左手,飯島在右手,小舞在膝蓋上,此情此景,再怎麼感動,也實在不太好意思大發詩性。

總之藏書章是找回來了,從此之後擁有書的真實感並不是從付完帳拿到發票開始,也不是在閱讀完歸入書架後,而是在我將藏書章安安穩穩地捺在封底的那一刻開始。

然後跟我借書的朋友翻著白眼跟我說:「你哪個年代來的啊!大俠?」

那一瞬間我雖然沒有那種穿越時空回到宋徽宗在收藏的古畫上捺上《趙佶》兩字的感覺,但也確確時時地感覺到,這個嗜好在別人眼中的確不算太fashionable。

但追根究底,我蓋藏書章的這種嗜好,其實也沒有那麼out-of-date,因為大抵人類的行為都是為欲望所驅使,而人類的慾望來來去去就那幾種,說穿了,蓋藏書章這樣的習慣,和大街上女孩緊緊挽住男孩的手,和公園裡蹲著調整吉娃娃身上穿的香奈兒外衣釦子的貴婦人,甚至和聲嘶力竭地在釣魚台上揮舞著國旗的保釣人士,都沒什麼兩樣。

都是一種宣示主權的行為,都是一種佔有慾的體現——好啦好啦,其實和驅使著那隻吉娃娃到處抬腿撒尿的慾望沒有任何兩樣。

但對我而言,這樣的佔有慾的體現代表的不是單純的從屬關係而以,而是更近乎中古世紀騎士接受國王冊封的感覺,一種締約的感覺。

對我來說,當我在書上落下自己的名字,那樣地深紅而有力,一種責任感就此油然而生:我必需認真地去品味並完讀這本書,從封面到封底。在蓋章的那一瞬間,一種無形的契約就締結完成,這本書從此將不再有第二個主人,而我也在心理承諾會將它裡面的每一個方塊字啃過。

所以每當我遇到瓶頸,例如過於深奧者如喬哀斯,或過於碎碎唸者如霍布斯邦,甚至是不忍卒睹者薩德侯爵,每當我想放棄,將他們封印入書架最底層時,我會翻到封底,看看那深紅而有力的盟約,然後一咬牙,將它再度擺回案頭,留待明日或哪個無眠的夜晚再繼續。

你可以罵我無聊,也可以說我浪費時間,畢竟在這個無數出版物隨手可得的島嶼上,強迫自己硬去看一本看不下的書,似乎是一種很不符合經濟效益的事情。

但也正是「下一本書會更好」這種想法太過誘人,我們彷彿可以看到,一個不太確定的身影,在誠品旗艦店中,一個書架晃過一個書架,最後兩手空空地到美食街吃擔仔麵。

在擁有無限選擇的現代社會裡,也許在生活中的一些地方,我們真的需要有一些違背自己意願的堅持,就像一個雪杖一樣,讓我們紮在鬆軟的雪中,一步一步的向前而行。

對我來說,我的藏書章就是我的雪杖,也許在大部分人的生活中,也都曾有過這樣的雪杖。

而現在,我的朋友們,也許該是您把它從倉庫中小澤圓的海報底下找出來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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