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願面對的真相

大三那年我和友人在台大創立了台大英語演講會，今年是我在Toastmasters International這個以訓練個人演講和領導技巧為目的的非營利性教育組織裡的第十個年頭。在這段期間，我學到了各種演講的技巧：演講組織、聲調變化、手勢、如何有效的使用幽默等，我也多次參加演講比賽，並取得一定的成績和認同。這些自我成長帶給了我相當的成就感，因此我也一直樂於協助更多的新進會員在演講技巧上取得成長。

不過就在我演講技巧越來越高明，演講稿越來越精采，控制聽眾的能力越來越高超的同時，我有時候會隱隱覺得：真的有必要這樣努力經營，才能讓我想傳達的訊息傳達出去嗎？如果非這樣不可，那麼是否代表這些訊息對我的聽眾而言並不是緊迫而必須的，以致於我必須採用各種技巧讓他們心服口服？有沒有不靠任何華麗的演講技巧，單靠主題本身，就能將訊息準確而有效的傳達給聽眾的場合？

在甫獲得奧斯卡最佳紀錄長片的《不願面對的真相》中，前美國副總統——或如同當事人在演講開場的自我嘲諷所說的「曾經是未來的美國總統」——艾爾．高爾回答了我這些問題。

並不是說在片中呈現的這場演講是一個粗製濫造的演講，相反的，那些精心設計的投影片和動畫，不只達到吸引注意力的功效，更非常成功地將訊息傳達出來，可以看得出來是經過一番苦心設計的。但是在英語演講會中，我們傳統上對所謂的「演講輔助工具」是持保留態度的：因為好的輔助工具不容易製作，要如何讓它有效但又不喧賓奪主或模糊了演講的焦點是很困難的。而如果演講者使用工具的技巧不佳，問題只會更糟糕。

而高爾先生的演講技巧坦白說，並不是最頂尖的，最少以Toastmasters的標準看來。是的，他的聲音溫暖而有親合力，咬字清晰且用詞平穩，幾個刻意安排的punch line也多少發揮了作用。但是整體而言，如果沒有他那顯赫的政治生涯，高爾先生應該很難在職業演講的世界中生存下來。

但是《不願面對的真相》中這場演講，卻是我所看過的演出中最有感染力的之一。

演講中那些設計得宜的投影片和動畫自然是原因之一，透過精練而不失童心的精心設計，這些輔助工具成功的將冷冰冰的科學事實和統計數字，轉換為你我都感同身受的畫面。更難能可貴的是，在將這些科學研究結果關聯到溫室效應，以及探討造成這些問題的根源時，整個演說還能夠保持冷靜，不至於落入麥可．摩爾那種憤怒嘲諷的、幾乎引起一般人反感的陰謀論風格中。

不過我想追根究底，這個演講感召力如此之強，主要還是在於他所探討的課題是所有地球公民或多或少都曾產生過興趣的。在這些公民之中，有些是將自己綁在雨林中的樹木上企圖阻止伐木機的激進環境保護主義者，也有些是將經濟進步無限上綱的保守主義者，但更多的是像你我一樣的普羅大眾：我們在學校學過地球暖化，也曾看過那些怵目驚心的數字，然後我們出了社會，在各自職業領域中努力求進步，在家庭瑣事中執行著社會責任，也許我們在用年終獎金買下休旅車的同時隱隱約約想過這種極為耗油的交通工具對環境可能造成的影響，但在汽車展示中心沁涼的冷氣吹拂下，手上拿著如絲綢般精緻的介紹手冊，看著小孩在展示車的後座開心地滾來滾去，我們不禁還是掏出了信用卡……

正是我們這樣的普羅大眾，在看著那一張張翻過的冰河裂縫照片、全球屢創新高的溫度分布圖、模擬的海平面上升後的曼哈頓鳥瞰圖的時候，我們上過的那些環境保護課程突然間又回到眼前，然後我們驚訝於於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將這個議題擱置倒記憶最深層去，儘管全球暖化已經從理論變成事實，從不知道哪一個偏遠國家的倒楣人民會首當其衝的環境變化，具像化成為一個個襲擊先進國家的超大型颶風和森林大火。

一個半小時前我們腦中關心的議題是：
（一）大陸股市暴跌，果然該來的還是會來
（二）美國客戶急著要一份資料，明天一早得趕快寄給他們
（三）丈母娘下週要作六十大壽，得整理好心情應付那些煩人的女方親戚
（四）油價明天又要漲，趕快去把只有半滿的休旅車油箱加滿

然後在演講的過程中，這些東西一個一個消失在腦海中，那個曾經在學生時代讓我們激動不已、甚至對著冷氣開一整個夏天的父母大吼大叫的全球暖化，再度佔據了我們的腦海中！

演講開始時我還習慣性地評量著高爾的演說技巧，琢磨著如果是怎樣執行某些片段會更有效，到了中間我開始訝異於為什麼這樣技巧乏善可陳的演講還是將我的吸引力牢牢抓住，到演講結束時，我想起了一個商場上不變的真理：當你的商品夠好，你不需要太好的銷售技巧。

並不是想貶抑高爾先生在組織這場精采演講上的努力和毅力，但是我相信即使是演講者自己，也會認同：是全球暖化這個議題讓這場演講如此的觸動人心，正是因為地球公民們並沒有完全失去對公共事務的敏感度，才讓這場演講，乃至於這部紀錄片能夠引起如此大的迴響。

將全球暖化課題形容為一個商品，也許會引來環境保護主義者的白眼，但是對於著迷於經濟學這種非道德科學的我來說，看到這樣的商品受到廣大的喜愛，其實是一種很難得的幸福。

當我再度開始準備下一個要在英語演講會發表的演講時，我還是會將我所擅長的所有技巧融合進其中，努力讓我所選擇的主題能夠更有效的傳達給聽眾。但是我相信當我在我那六坪多的狹小住所中來回踱步預演、揣摩著聽眾對某些字句和動作可能的反應時，我知道我會忍不住微笑，期待著有一天我所傳遞的，將會是不需要我的各種精心努力就能引起聽眾共鳴的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