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周星馳的《功夫》是我十三年來首度進入戲院看的國語片。走出戲院時，我轉頭對同行的友人表示這是近年來少數讓我想再進入戲院花錢買票再看一次的好片子。
友人不置可否，一如後來我向同事大力推薦時得到的反應。任憑說爛三吋舌，解析周星馳的編導精采之處，聽者仍然是無動於衷。
然後過了幾個月，《功夫》在金馬獎入圍十項，並拿下最佳導演和最佳劇情片。
我算得上是半個周星馳的迷。
之所以說算得上是「迷」是因為幾乎所有周星馳的電影我都看過至少兩次；而「半個」則是因為我不算是標準的周星馳迷，一來我不會背頌所謂的周星馳電影名言錄，二來我開始迷上周星馳，並不是在他的全盛時期，也不是他以少林足球東山再起之後，而是在大家公認他的低潮的時候：《整鬼專家》。
這部電影除了星迷外，看過的人應該不多，但我卻看了不下五次，原因是雖然國片史上有不少自稱黑色喜劇的電影，但沒有一部作品像《整》劇這麼尖銳又準確的。
表面上這部電影仍舊充滿周星馳無厘頭的喜感，以及有時候過度低俗的爛笑點（如男扮女裝嚇鬼的橋段），但是仔細檢視他的內裡，會發現《整》片有著更大的格局，透過患有精神病的周星馳的口沫橫飛，被時有時無的厲鬼搞的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的其他所謂正常人，兩造之間的互動，帶出了相當深刻的反諷主題：瘋者未必失心，而普通人卻也未必正常。
在插科打諢之間，幾位普通人反覆在信鬼與不信鬼中掙扎，在對精神病患的不屑與仰賴之間振盪著，人性脆弱與遊移不定在此間表露無疑；但反觀周星馳所飾演的主角，從頭到尾就是同一個性格，堅持的同一股信念，這個角色幾乎是無機的，不帶任何情感或不確定成分在內的，因此在電影後半部也順利成章的成為其他脆弱的人類的仰賴對象。
除此之外，這部作品的劇情推演也令人意外地流暢，特別是和我們所熟悉的多數港片相較之下。很多人看電影時會忽略流暢度的重要性，但是當我們回頭去檢查我們會一再重看的商業片時，我們會發現流暢度扮演很重要的角色，這也是為何同樣是冒險犯難片，同樣帶著觀眾在各個異國度到處亂竄，不到兩小時的《聖戰奇兵》讓人百看不厭，超過兩小時的《神鬼傳奇》卻令人直打呵欠。而《整》片雖偶而會耽溺在一些不必要的橋段，但整體而言鋪陳節奏掌握的恰到好處，也是它吸引我一看再看的原因。
這部作品的導演雖不是周星馳本人，但是也是周合作多年的導演，我認為這部風格強烈的作品，應該有相當大部分是周所主導的。此後的幾部同樣票房失利的作品，包括《鹿鼎大帝》，以及《食神》（本片賣埠其差無比，後來意外在有線電視台播映時鹹魚大翻身），雖然風格沒有《整》片濃烈，但在許多地方仍看得出周的才華，包括在《鹿》片中後段有一段長達幾分鐘的只有音樂和狂笑聲而無對白的裝瘋賣傻情節，以及《食》尾聲沒來地冒出來的近乎神怪的片段。
因此我一直認為周星馳是相當有深度的編導鬼才，只是在電影業不景氣的大環境下缺乏發揮的空間而已。但這個時間終於來到：《少林足球》的票房空前成功，也為周星馳在下部作品中不受限制的盡情發揮才能舖好了路。
《功夫》上映後，各界褒貶聲不一，但全部都是以傳統周星馳電影的角度來看。不管是不斷咀嚼神雕俠侶片段、嘴角控制不住地露出微笑；或者思索全劇，找不到半句過往星迷所熱愛的周式名言也好，都是以傳統的周式電影角度來看！
這也堪堪錯過了本片最大的成就：這其實是一部完成度非常高，並成功將華人許多共同的歷史記憶融合為一體的劇情電影。
首先就劇情而言，許多人批評沒有新意，落於武俠的俗套。但是我認為這是非常淺薄的批評，是一種為批評而批評的批評。因為不管從任何角度看，這本來就是一部向中華武俠傳統致敬的作品，No More, No Less。
最明顯的，就是片中採用了金庸式的角色出場模式：每個出場的角色都比前面登場的角色武藝更加高強，最終當出現幾乎無法擊敗的惡人高手時，主角一翻身而成為最終的救贖。
很俗氣，不是嗎？但也正因為這樣的鋪陳是如此的明顯、不做作，完全沒有做任何想要更動傳統的掙扎，更讓人能夠感受到那種向傳統致敬的心意。
再來，我相當推崇這部電影的，是周星馳首次將他掌握噪與靜之間對比的能力完全發揮出來。
敏感一點的觀眾應該會感受到這部電影雖然劇情都在掌握之中，但就是有一股說不出來的特別感。那股特別的感覺，有很大部分來自於配樂——或者更正確的說，無配樂。
傳統的國片和好萊塢電影，是幾乎無法忍受沉默的，將這些片子攤開來，你會很容易發現有許多配樂或音效根本是不必要的，或者用周式語錄來說：「多餘哪！」
而《功夫》恰恰跳脫這種窠臼，動靜自如。
動者如斧頭幫頭目首訪大雜院，三位隱姓埋名多日的前武林高手大展身手，此刻配的音樂相當精采的選用中國傳統的熱鬧戲曲。而靜者如譚腿在深夜離去，遭天地雙殘偷襲斷首時，就是除了琴聲外一片靜默，但給觀眾產生的壓迫感卻不下於任何配樂所能達到的效果。
要知道當一個導演坐在剪接室進行後製配樂時，是他最痛苦的時刻之一。反覆看著一段毛片，決定要配什麼樂，要配多少樂，這樣的至高權力都掌握在導演手中。因此要能忍住將一段場景音樂留白，那是需要相當大的定力和電影敏感度才能做到的。
我個人認為，光憑動靜間的拿捏，以及流暢的節奏，就足以讓本片拿下最佳導演。
其他還有很多值得稱讚的元素，包括在《臥虎藏龍》之後，很久沒看過的自然的攝影美學（而不是張藝謀的那種濫情做作）；角色的刻劃自然更不在話下。
總而言之，《功夫》絕對不只是一部搞笑電影——不，應該說它「不是」一部搞笑電影，而是一部工法紮實嚴謹的劇情片。若說它沒能得到應有的世俗評價，那也是因為輿論對於周星馳的既定印象之故。
遺憾的是，這樣的既定印象，大抵並不會因為《功夫》在金馬獎上得到的成就而有所改變，我想。
當然，如果說金馬獎是和威尼斯影展或柏林影展同等級的競賽，也許大家就會心悅誠服地改口稱讚周星馳的編導才華。但只可惜金馬不僅是受制於金獅或金熊的草食性動物，它還背負了包括把最佳男主角頒給成龍在內等林林總總的歷史原罪。
但就如同反對者質疑金馬獎的公信力，我也無意以金馬獎來為我對《功夫》的推崇背書。
只是這整些日子下來，圍繞於《功夫》上的討論，不論是在網路上，或在我與朋友之間的爭執，都讓我有很深的感觸。
我最深的感受是，網路民主的時代，人人都有發言權（當然包括我在內），但是人人也都希望自己發的言能夠引起別人的注意和討論。不知不覺中，網路上大多數的言論和呈現，都被強烈的表現欲給深刻制約住了。
想要別人認同你在討論板上的發言嗎？簡單：點出最明確的、大家都看得出來的那些東西，或者緊咬住一些小瑕疵不放，像是電視冠軍中裝模作樣的那些評審那樣。
想要別人點閱你的網站嗎？簡單：多寫一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謬論，或是更有效的，放張自己的露點照。
在這樣爭奇鬥艷的過程中，事情的本質被模糊了。每個人都緊抓住一些小細節不放：「我先看到的，我先看到的」。見樹不見林的結果，就是失去了欣賞真正的美的能力。
那種單純的美，那種簡單的美，那種樸實的美。
本文走筆至此，在我眼前有無數可以發揮的路線：可以對照另一個被既定印象框架住的電影《星艦戰將》；也可以討論在喜愛爭奇鬥艷的習性下，南歐電影的被漠視；更可以引入羅蘭．巴特的『讀本 (le lisible)』與『寫本 (le scriptible)』理論來做闡述。
但是我審視了各種可能，決定回歸《功夫》這部電影本身來做結。
大家都知道，傳統上的武俠片片尾的大決鬥總免不了裝腔作勢、撲天蓋地的配樂和對白，久而久之，電影銀幕上是敲鑼打鼓血肉糢糊，但銀光幕前的我們是喝欠聲連連，不時看手錶確定時間。
《功夫》的終場大決鬥卻像是默片似的，沒什麼配樂，也沒什麼廢話——事實上最後一句廢話正是火雲邪神所說的：「踩腳，十足孩子的把戲。」結果剛說嘴就打了嘴，立刻著了道，此後乖乖閉上嘴巴，專心打架。
整個大亂鬥的安靜背景，成功地將可能的鬧劇意味沉澱殆盡，沒有不必要的預設立場，也沒有多餘的恩怨情仇，只剩下真正的純武術，恰恰呼應著片名《功夫》。
是的，大家都已經忘記了，這部電影的片名既不是什麼恩仇錄，也不是什麼奇緣，它就叫做《功夫》，就這麼簡單。
諸君請捧著這兩個字再回頭看看電影本身，還看得到搞怪的必要嗎？還看得到塞入一大堆耍嘴皮子的周式語錄的必要嗎？
我想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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