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1-16

Closure Anxiety

2005年夏末,我心不甘情不願地到多倫多參加世界演講大賽。

心不甘情不願的原因不只是因為我得自掏腰包負擔數萬元的旅費,更因為我其實並不想以替補的身份代表台灣去參賽,再加上漫長的飛行時間,以致於當飛機降落在多倫多國際機場時,我只希望趕快把這個禮拜度過,早點回到機場來。

但在短短停留的五天中,我卻意外地得到了不少的領悟,其中一些想法至今仍不時在不同的場合中再度被撩起,不管是和友人的對話,或對電視新聞的反應。

像今天,就是因為一部看了好幾遍的電影:Something's Gotta Give。

我一直很喜歡As Good As It Gets的編劇,因此Something's Gotta Give的DVD出來時,我很快地就租回家迫不及待地看完,之後陸續在電視上片段地看了好幾次,包括今天就著自己下的麵看完的後半部。

記得那時候第一次看完時,就直覺認為結局有問題,但因為某些原因,除了對於happy ending的不耐以外,我並沒有深究這種不舒適感從何而來。今天再一次看到結局,我終於豁然開朗。

這部電影最應該見好就收的地方,其實是在劇末黛安.基頓、傑克.尼克遜以及基努.李維走出巴黎的餐廳,互道再見時結束;再晚一點傑克.尼克遜在橋上看著塞納河時,也還來得及。

但是很可惜的,編劇狠不下心來,因而錯過了這兩個黃金的時機。他不僅追加了黛安.基頓追上來表達心意這樣令人直打呵欠的橋段,最終一家四口半在餐廳和樂用餐,更是對前面90%精采的劇本賞一個大巴掌。

這其實是一種病態,這種病在大多數好萊塢電影,乃至於各種大眾媒體上都看得到,就是對closure的執著。

Closure這個字很難翻譯成中文,但倒是有一種可以很輕易體會其意義的方法。

試回想《西雅圖夜未眠》中,湯姆.漢克斯因為兒子忘了帶背包,回到帝國大廈頂樓而終於見到梅格.萊恩;《Side Way》中,男主角在速食店用紙杯喝完珍藏的紅酒後,開車直奔女主角家;《心靈捕手》中,班.艾弗列克最後一次去接麥特.戴蒙,發現人去樓空時,臉上露出的微笑。

請在腦中回想這些難忘的鏡頭,很舒服吧?現在,想像沒有這些讓人會心一笑的結局,每部電影都是嘎然而止。

是不是有一股很悶的感覺?

如果是的話,我想,您也患有Closure Anxiety。

大抵人們在各種娛樂媒體中追尋的都是生活中所沒有的,不管是浪漫愛情,或是冒險旅程,或是刺激動作,都是在於滿足庸庸碌碌的社會大眾對於人生的憧憬。

但是我個人認為,在這些元素中,沒有什麼比closure,更讓人對這些虛構的內容著迷。

事實上,真實的人生中並不缺乏青澀而難以忘懷的初戀,大家也都有過千鈞一髮趕上火車的經驗,更甭提為了每天在捷運門關上前一剎那閃身上車的刺激動作。

但唯獨closure供應量最為不足,大多數的時候我們甚至連糟糕的結局都要不到,多的是沒有結局的故事。

我在多倫多就發生這麼一段小插曲。

是這樣的,我雖然是去參加世界演講大賽,但是在預賽時就被刷下來,因此決賽時只能乖乖當觀眾。2005年的決賽競爭異常激烈,許多參賽者都是捲土重來的老手,包括我個人很欣賞的2001年的第三名得主加拿大的J. A. Gamache。

J. A.這次捲土重來又更上一層樓,他用了一個很有力的故事做起頭,內容是說他曾經到一個監獄去做義演,警衛為了保護他的安全,在他的周圍放置了幾個traffic cone(車子故障或道路施工時,會拿出來放的那種紅色三角錐筒),並告誡所有的獄友不可以跨越這些traffic cone。

J. A.說他看著將自己圍在一個小圈圈內的traffic cone,再抬頭看看圈圈外那些兇神惡煞的獄友,突然間他覺得:被關起來的不是這些人,而是他!

真是個相當棒的親身故事!我想所有在場的Toastmasters至此都又妒又羨地想著:「為什麼我都沒有這樣的親身經歷可以供我在演講中使用?」

J. A.接著描述他因此而恐慌起來,演出也因而以失敗收場。日後他一直對自己當時的反應感到很後悔。根據這個故事,他精采地開始闡述人與人之間的各種藩籬,以及我們該如何跨越這些人心所建立起來的障礙。

他的演講在如雷的掌聲中結束時,我旁邊的一位加拿大籍的女士一邊鼓掌,一邊對我說:「我一直在等他講他回到那個監獄,去完成他未完成的,但是並沒有發生。」

我一邊鼓掌一邊回應她:「Sometimes, lives just don't come full circle。」

這位比我年長甚多的女士露出吃壞肚子的表情,大概是從我那無毛的嘴聽到這樣的大道理,讓她渾身不對勁,不過她咕噥了幾句,並未做出太大的抗議。

我想這位女士應該也知道自己罹患了Closure Anxiety。

如果我有機會問她,請她舉出自己人生中come full circle的經驗有哪些,想必她也會辭窮吧!因為大部分人生中所發生的故事,不管是插曲或主軸,都是不會有closure的。

大部分有closure anxiety的人,其實都還可以接受非正規的closure,例如:

(1) 年輕的時候哭著趕跑的情人,並未因為你多年後自發的思念而產生重修舊好的慾念
(2) 小學坐在隔壁,那家境貧困但奮發向上的同學,並未在同學會中以科技新貴而的身分出現,而是分送著他打工的便利商店促銷期過後剩下來的廉價磁鐵
(3) 大學時代享盡眾星拱月而無暇思考人生的美女同學,後來嫁的並不是軟弱無能的小開,而是你所敬佩的嚴肅小說作家

這些雖然都不是有用的結果,但最少都有結果,大多在可接受範圍內,有些更是茶餘飯後討論的好話題。

但人生多的是沒有結果的片段,這也是最困擾大家,最讓人想逃避的事實。

「怎樣都好,但請不要懸在那邊好嗎?」

對closure的渴求,創造了大量的通俗小說、電影和電視節目,這些產品提供容易上癮但仍然合法的軟性迷幻藥,提供人們直到下一場電影開演前所需要的精神上的支撐。

但是人生是不會因此而改變的。

電影散場後還是要回到自己那陰暗的公寓中不甘願地將薪水的一半交給照顧小孩的保母,闔上小說後桌上的信用卡帳單依舊怵目驚心,關上電視後自己依舊孓然一身的事實甚至益發顯著。

越是對closure著迷,anxiety只會越嚴重而已。

J. A. Gamache後來並未進入前三名,也許我身旁的那位女士會認為這是因為他的故事沒有closure的原因。

不過在我看來,J. A.沒能在獎次上更上一層樓的這個結果,並不影響他已經比上次拿到第三名時更加進步這個事實,本質上,他並不需要獲得任何獎項作為參賽的closure。

會後我趨前跟他握手致意,並表達我對於其表現的讚賞之意。他苦笑著握著我的手,虛應幾句。在他眼中,我和其他熱情體貼的toastmasters一樣,都是在安慰、支持他、為他未能得到應有的closure感到惋惜。

但我知道我不是。

p.s. 不,本文的標題與Alain de Botton的書名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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