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1-04

自剖‧2005春

到訪過我家的朋友都知道,我的案頭上總是擺著多本大異其趣、但卻又正在進行中的書籍。例如,就在這個時刻,堆疊在我案頭的有霍布斯邦的《極端的年代》、《追憶似水年華III—在蓋爾芒特家那邊》、鮑義的《星空中的普魯斯特》、李子堅的《紐約時報的風格》、前美財政部長魯賓的《不確定的世界》、歐陽應霽的圖片書《回家真好之二》以及宮布里希的《藝術的故事》,而我還沒把三分鐘前我剛完讀歸架的John Freeman的《The Photographer's Guide to Composition》算進去呢。

好吧!我承認我喜歡看著一堆書巧妙地堆積成山,讓我的書桌看起來相當了不起。但近來我發現更根本的原因是:我無法維持太長的注意力。這似乎是件很糟糕的事,你說。但我卻已經從無法接受、努力克服到變成習以為常了。

至於病灶說來可笑——我在閱讀的時候非常容易受環境所影響。

例如,對我來說,閱讀《追憶似水年華》必得在午後陽光燦爛的時刻,一旦太陽西下,我一定義無反顧地將書本闔上並堆回書桌上那座小山丘。而《紐約時報的風格》作為一本乏味中見趣味的紀錄性作品,總只能分到我睡前上眼皮尚未掉下來的短短十數分鐘,也因此它已經成為案頭上不動板凳的一員,與不動先發的普魯斯特和霍布斯邦大眼瞪小眼。

更具體一點,一個週末下午通常始於一壺香氣四溢的黑咖啡,然後是時光流轉、穿插、摺疊的普魯斯特佐以揚聲器婉轉流出的法國香頌。當腦袋被普氏和翩然的手風琴聲扯得暈頭轉向之際,霍布斯邦就會嚴肅地介入,要求我把注意力從巴黎小沙龍中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移轉到戰後保守派對自由派的全面箝制。然後在我開始覺得理性的洪流比窗外的寒流還冷酷之時,我會不由自主的拾起歐陽應霽的圖片書,幻想著建構著自己夢想中的溫暖房間。隨著太陽西下,咖啡告罄,teNeus出版社出版的威尼斯黑白照片集則負責帶我短暫回到那個迷人的所在。

這一切轉換都如此合理,以致於我無法想像在華燈初上之時閱讀普魯斯特,或在深夜硬啃霍布斯邦,更甭提清晨就墮落於任何形式的圖片書之中。

而隱隱約約,這種缺乏注意力似乎也不祥地呼應著我整體的生活態度——我對寫作、音樂、閱讀、攝影和美的事物的投注,比諸我對工作和朋友的投入不惶多讓,也因此我的生活似乎永遠是在許多角色間跳躍共振著,而未曾有長時間的穩態。

我知道一個社會所認可的成功的人生:事業成就、美滿家庭等,在在需要專注力。一個人必得專注於將他份內的工作打造得十全十美,或細心地反覆與另一半溝通相處上的種種細節等,才能獲致這些客觀的穩定成就。我更了解這些穩定成就也許將比其他生活方式更有助於支持我那些嗜好如旅行或攝影,不管是在經濟方面或精神方面。

但問題是我總是不願意讓一件我所熱愛的事情變成「只是嗜好而已」。就像有人嚮往郭靖那樣以一百零一套降龍十八掌來以簡御繁,我則是屬於另一群喜歡黃藥師那種樣樣都投入的精神的人,希望化簡為繁的叛逆份子。

老天爺算是待我不薄,給了我相當的天份來同時應付這麼多面向。這一切在外人眼中看來似乎輕鬆,我卻打從心裡隱隱不安。

我在工作以外的領域如寫作或攝影上所得到的肯定,在相當程度上,都是因為我的工作性質而對比強化了它們所代表的成就——就像某位半導體廠的仁兄因為無心插柳的希臘照片集而瞬間大紅透紅一般。這並不是說我不喜歡自己目前為止在這些領域上的成果,而是我很清楚,像「如果你不當工程師,應該也不會餓死」這樣的來自朋友的美言(天曉得中外朋友都會幫我戴類似的高帽子),其實就像澎湖島上的紅綠燈,只能做參考用。

我很喜歡我這份工程師的工作所帶來的挑戰,更甭提它所帶給我的經濟上的寬裕(最少以我目前的單身生活來說)。但是我很確定心裡有一種熾烈的渴望,渴望自己不是這樣束縛在一座城市朝九晚九的賺取月薪,而是帶著行囊走過春夏秋冬穿越洲界國境地流浪。不論是瑟縮在寒風中架起腳架等待日落,或是埋首在希臘人咖啡館的一角振筆疾書,都比苦思解決工程上的難題所得到的快感,來得更發自我內心地令我滿足。

有時候我懷疑我身體內住了幾個不同身分的人。當我一踏入辦公室,立刻不由自主地開始思考如何將一個等化器線路打磨得臻至完美;但是只要背起行囊踏上異國的土地,手上的像機就會不停地驅動我按下快門(有時候我在看自己比較喜歡的攝影成果時,會很驚訝自己當時怎麼辦到的);而當我煮好咖啡在書桌前坐下時,那種對閱讀與寫作的渴望和興奮,讓我幾乎以為自己可以一輩子就坐在這張桌子前,那兒也不去。

也許此中最值得慶幸的,就是我沒有因此精神分裂或顧此失彼,而週遭的朋友也沒有阻止我繼續這樣共振下去。

也或許現階段的我就是得這樣共振才能保持活力,我實在很難想像穩定下來的生活,保持一種不確定感就像在我頭上懸把劍一樣,不但能幫助我保持清醒,也能幫助我磨練觀察力。

也許我終將收斂穩定,也許我會走向發散的危險之地,但願不論如何我都忠於自己,而不讓別人來界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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