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11

線性人生與巴黎女孩

長久以來我一直對於『線性人生』這個概念很著迷。其實我不確定這個名詞存不存在,只知道在不知不覺中,我開始很自然的使用這個稱呼來描述有著邏輯、順序、因果、起承和轉合的人生。

在比較淺的層面上,台灣所有教改的提倡者都了解這個名稱可能代表的意義,它反應的是在我們台灣的社會中--或者任何傳統力量大過於現代主義的特質的社會中--我們或者主動或者被動地,去追求一個能夠『為人所理解』的人生。一個人生要能夠被人理解,首先它必須具備有能夠為人理解的特徵,例如職業是『醫生』而非『符號學家』、興趣是『攝影』而非『對位作曲法』等等。具備有特徵通常還不夠,它在進程上也必須讓觀者--或者他們所自稱的『關心者』--能夠以邏輯拆解,以便利於他們決定要點頭或搖頭回應,所以唸了好大學後自然要找好工作,結了婚後自然要貸款買房子。

對於這樣『線性人生』的批判,其實不需要太多深度和智慧,只要抱著一股連青春期少年都有的廉價憤怒,就可以找到各種看似成理的攻擊。如果要著手寫文章分析這種層次的『線性的人生』,一瞬間文章的盡頭就會浮現大報的民眾投書版,或者在臉書上被各種不同背景和程度的人一齊轉貼,那樣清晰到讓人感到不堪的命運。所以不管這樣的粗淺角度是不是其實還有值得討論的餘地,對於邊聽著空中飄著華格納的《崔斯坦與伊索德》、邊讀著米蘭.昆德拉1990年的《不朽》的我來說,這一刻不能容許任何輕浮的落筆,絕對不能。

於是我要把關於『線性人生』的討論,直接跳過深夜電視文學節目(如果還有這種東西)所能夠處理的層次,拉高到(或者說抽離到)更具有普世意味的水平。但是要如何展開這樣的論證或者敘述,是這幾年最常困擾我寫作的問題:讀得越多、想得越多、了解越多,下筆就越遲疑。

所以我決定從我現在窩著的咖啡館的角落開始講起。

2011-09-19

白開水

午後三點的陽光穿過了半掩的窗簾,投射在餐桌上。桌子是原木長條拼製而成的,依稀記得當初二手家具店的老闆搓著手殷勤地解釋說這是北美洲產的某種原木。我靜靜地坐在桌子前,眼前放了一杯喝到一半水,玻璃杯的杯口邊緣逗留著幾顆水滴,在陽光底下不定地反射著光線。

坦白說搭配購買的餐椅坐起來並不是特別舒適,最少不是理想中的舒適,屬於那種可以坐著用頓五菜一湯的中式餐點,但要開胃菜、前菜、主菜、沙拉、甜點、咖啡的整個來上一套法國料理的話,肯定有明確可以感受到的為難之處。

我拿起水杯要再喝一口水時,聽到應該是房門打開的聲音,然後是輕微的碰撞聲,還有室內拖鞋在木頭地板上移動時所發出的摩擦聲。我並沒有回頭,靜靜地喝下了我那口水,然後把杯子放在桌上的同時,幾乎是配合著杯底輕輕撞擊桌面所產生的沈悶聲響似的,背後也傳來類似的聲音,只是大得多,像是大型的箱子被輕率地丟到木頭地板上的聲音,悶悶地,但又帶點那麼不情願。我轉了頭,看到那只熟悉的皮製大行李箱站立在玄關的鞋櫃旁,勉強繞過餐廳牆面的午後陽光將玄關的一角給照亮著,但箱子本身卻是穩穩當當地待在陰影中,只差沒有發出嘆息聲。

2011-08-15

台北印象

此刻的我,坐在加州陽光普照下的窗前,但也許是村上春樹的錯,我卻一直想到陰雨的台北,那些森森矗立的大廈高樓,在灰沉沉的天空下,被間歇滴落的午後細雨潤濕得直發出一股霉味。

在南台灣長大的我,十八歲那年,和其他同樣有著黝黑臉龐的男孩們一起負笈北上。我還記得那是個跟日後我建立起的台北印象很合襯的日子:雨有一搭沒一搭地下著,老舊的男生宿舍瀰漫著被浸濕的球鞋的臭味,雖然是白天卻不得不開著的蒼白日光燈,間歇掙扎地照亮宿舍走道。我敲了敲門,猛然把門打開的是一個嘴裡叼著煙、頭髮油膩、看來有點年紀的男生,他帶著懷疑的眼神,看著留著小平頭的我,一箱一箱地把行李奮力搬進房中,堆滿了他先前指給我的那個空位,一邊不時用廣東話回頭和還在上鋪賴床中的另一個香港室友嘟噥兩句。

2011-08-01

我是這樣地愛上了那個愛上你(妳)的自己

我忽然想起連續劇或電影中出現的那種集體相親活動。 在優雅但不過份華麗的餐廳中,僅供兩人對坐的小方桌排成一長排,桌與桌之間的距離是考量對話音量大小以及活動預算平衡而決定的。然後在主持人一聲令下,初次見面的陌生男女在規定的幾分鐘內,努力介紹自己以讓對方留下印象。時間到,在主持人的又一聲令下,男士們起身向右移動一個位置,帶著笑容坐下來,然後重複整個過程。雖然不免讓人想到迴轉壽司店,但這樣的活動的確能讓有結婚意願的當事人能夠很有效率地結識更多有可能滿足他們意願的對象。 但是我不禁想像,在那兩長排的男男女女中,肯定有那麼幾位,在自我介紹中得到的滿足感,遠超過找到可能對象的成就感。

2011-04-12

如果一個人抓到穿過麥田的人

暖風拂過金黃色的大麥田,從緊閉的車窗看出去,麥浪無聲地起落、蔓延、擴散、消逝。他將車窗搖了下來,溫柔的沙沙聲響立刻湧入車內,一陣一陣,將他輕輕擁住。

他打了方向燈,轉進了深淺不一地鑿刻著兩道車輪痕跡的黃土路,低低揚起的塵霧讓他進一步降低車速,身體隨著高低起伏的路況上下跳動著。不一會兒,路的盡頭出現了幾棵他再熟悉不過的榕樹,隨空氣飄過來的,似乎還有笑聲和單聲道調幅收音機特有的雜音。

2011-01-18

蕃茄系義大利麵

他以緩慢到近乎是被動似的速度攪動著鍋子裡的濃稠醬汁,切得細碎的洋蔥、西洋芹、胡蘿蔔,在小火的伺候下漸漸冒出帶著甜味的蒸氣。他聽到了開門的聲音,然後是關門和鎖門的聲音,然後是鑰匙被投擲到盤子上的聲音,然後是悉悉簌簌的脫鞋聲。

他把一旁的大碗中剛才已用滾水燙過、剝皮後冷卻的蕃茄,加入了冒著熱氣、間歇地咕嚕冒泡的薑黃色醬汁中,蕃茄的鮮紅色像是被砸在土牆上那樣,在鍋鏟的來回擠壓下,漸漸蔓延開來。

2011-01-03

所謂 nuisance

「……因為到了第五週,死亡案例達到三百二十一件,第六週更升到三百五十五件。這些數字的意義一望可知,然而它們仍然不夠轟動,還不能阻止我們的市民堅持著一個觀念:以為現在發生的事情只是一種意外,雖然討厭,但總屬於臨時性質。」

在眾多難以簡潔俐落地翻譯成中文的英文字中,「nuisance」這個字一向最讓我愛恨交織。基本上nuisance講的是會讓人不自在、皺眉頭的一個東西、一件事、一個人或任何的一個存在。端視受擾者的脾氣而定,nuisance引發的情緒反應可小可大,不過大抵不出皺眉頭或是撇嘴「啐」的一聲這種程度而已,如果到了會觸發拳腳相向的程度,就不太適合使用nuisance這個字眼來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