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緩慢到近乎是被動似的速度攪動著鍋子裡的濃稠醬汁,切得細碎的洋蔥、西洋芹、胡蘿蔔,在小火的伺候下漸漸冒出帶著甜味的蒸氣。他聽到了開門的聲音,然後是關門和鎖門的聲音,然後是鑰匙被投擲到盤子上的聲音,然後是悉悉簌簌的脫鞋聲。
他把一旁的大碗中剛才已用滾水燙過、剝皮後冷卻的蕃茄,加入了冒著熱氣、間歇地咕嚕冒泡的薑黃色醬汁中,蕃茄的鮮紅色像是被砸在土牆上那樣,在鍋鏟的來回擠壓下,漸漸蔓延開來。
「回來啦?」他頭也不抬地打了聲招呼。身著套裝、留著幹練短髮的妻子把包包丟在餐桌上,在吧檯前坐了下來。看著在煙氳繚繞中低著頭攪動醬汁的他,妻子舒了一口氣:「今天工地有一點意外狀況,出城時又遇到塞車,所以有點晚了。今天晚餐是蕃茄系的啊?好久沒做了呢。」
「是啊,今天在市場上看到的,說是有機農場栽種的,試吃起來味道倒是沒啥差別,不過還是順手買了一些回來。剛好冰箱還剩下一些洋蔥和蘿蔔,就想說來弄個蕃茄義大利麵好了。你有記得買麵包嗎?」
「啊!被你一講,放在車上忘了拿,真是的……」
然後像是唱片倒轉似地,先是悉悉簌簌的穿鞋聲,拿鑰匙的聲音,開鎖的聲音,開門的聲音,關門的聲音。他頭也不抬地把鍋蓋蓋上,調整了一下火勢,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後卸下圍裙。
多年前在友人的婚禮上被介紹和妻子認識時,並沒有想到兩個人有一天會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當時只覺得眼前這個有雙大眼睛、略嫌削瘦的長髮女生,跟自己對於建築師的刻板印象好像格格不入。
「你也不像我印象中的作家啊,哪有作家像你這麼社會化的。」第三次約會時,妻子邊啜著泡沫過多的拿鐵咖啡,邊捉狹地回應道,那一瞬間他感受到的是心虛。
大學畢業之後,待過廣告業、出版社、網路公司,雖然每一份都算得上是搖著筆桿的工作,但這種接單生產的創作方式,總是讓他覺得不太暢快。但與一般文藝青年無法適應商社生活所不一樣地,他很幸運地(也很不幸運地)天生就擅長社交,外型端正,口才也好,比起同年齡的人來說也多一份察言觀色的本能。同事們都喜歡和他相處,長官們都覺得他前途無量,但也正是自己的這一面,讓他在照鏡子時,偶爾會莫名恐慌。
每次和學生時代的夥伴們去喝酒的時候,這些不安就更加顯著。當年在大學報上意氣風發的好友滿臉通紅地咒罵著公務體系的官僚,不擅辭令的校園小說獎得主靜靜地一口一口啜著啤酒,早將黑框眼鏡換成隱形眼鏡的才女用著一連串艱澀但犀利的形容詞,左一句右一句地批評著沙豬總編輯。他一邊為自己沒有經歷到同樣的苦難和掙扎而感到愧疚,一邊則對於倒映在居酒屋玻璃窗上、自己那左右接話倒啤酒、安撫對方的樣子感到心慌。
在工作上認識的一個大報副刊編輯的邀約下,他開始利用閒暇之餘嘗試寫一些篇幅長度恰好、內容不會讓周末想喘口氣的上班族感到壓力的散文。也許是他那總能讓大多數人喜愛的先天特質的關係,文章見報後頗受好評,幾年後甚至到了集結成冊的地步。雖然散文集本身說不上是真的很暢銷,但幾場簽書座談會也都座無虛席。座談會的聽眾不見得都買了書,但卻都很喜歡座談會上妙語如珠的作者。後來又受邀參加了幾場大型連鎖書店舉辦的主題座談會,幽默而不搶話的合作特質讓他總是得到主辦單位很高的評價。不知不覺中他開始變成各種座談會邀約的對象,車馬費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不知不覺中連同細水長流的稿費和版稅,好像也與每個月第一天匯入銀行戶頭的正職薪水相去不遠了。
和朋友們出去喝酒時,大家還是繼續抱怨著官僚公務員和沙豬主管,但現在多了一個共同的新話題:以羨慕的口吻聊著他那業外的新鮮生活。他覺得自己對這些朋友來說慢變成了一種象徵,象徵一個近在眼前、但因為俗務羈絆和現實考量而無法實現的理想生活。他覺得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覺中背負起了提供大家想像空間的任務,然後不知何時大家開始問他為何不辭去工作、全職寫作?
一開始他還是圓融地左右應付,但日子久了,大家起鬨的興致慢慢降溫時,他卻慢慢開始認真考慮這個轉變的可能性。倒不是說突然間熱血澎湃,決定在中年奮力一搏文藝青年的夢想──通常很社會化的人,是不太會熱血澎湃的。但在公司他總覺得自己得到的評價高過實質的貢獻,他相信那些過高評價大多是因為自己在處理人際關係的天分的緣故。每一次被稱讚或被升職,在慶祝會同事的掌聲中最感到最空虛,總是他自己。與此相比,那些遠在天邊、素未謀面的讀者,是看著他一筆一筆寫下的文字給予他評價的,在他想像中,這遠比在職場上得到的評價是更加踏實,更接近他本人應得的。
在聚會中宣布已經辭職的那一瞬間,才剛酒過三巡的朋友們都愣住了,然後開始七嘴八舌地問他怎麼會這麼突然。他一邊笑著一邊不無遺憾地回答著這些想當然爾的問題,細心地沒有錯過任何一個朋友細微的表情變化,體貼地根據這些老戰友們各自的個性去回答他們的問題,中間偶爾穿插一兩句讓大家一起哄堂大笑的自我調侃。不一會兒,每個人都已經完全接受這個新發展,紛紛舉杯恭喜他展開新生活,同時拍胸脯保證一定會買下每一本他的作品。
認識妻子時,職業寫作的生涯已經過了五年了。這些年來有起有落,但大致上算穩定:穩定地寫著一週一篇的副刊文章,穩定地累積一陣子後集結成冊出版,穩定地參加各種座談會發表自己那些符合社會最大公約數的意見,穩定地偶爾兼差翻譯小說,甚至還開始穩定地在郊區一個新升格的大學裡教起寫作來。到目前為止,他還未對當年的決定感到後悔。事實上因為這樣的工作方式在時間上的彈性,讓他有機會嘗試各式各樣的事物,義大利料理就是其中之一。
剛開始只是單純喜歡義大利歌劇,慢慢地開始鑽研義大利紅酒和文化,然後開始學做義大利料理。一回神,老友們不定期的聚餐已經移師到自己家中了,說是他的料理比市區那些開了又倒倒了又開的義大利創意料理都好多了,他笑著邊搖頭邊倒酒。但他比誰都清楚,事情本質並沒有改變:他仍然是一個象徵,他代表著這些疲憊的社會人們因為工作、房貸、家庭而無法恣意嘗試的生活方式,他甚至覺得他對這群朋友的意義,已經是這層象徵大於當年的革命情感了。但就像以前一樣,他並無反感,依舊樂意地擔任著這樣的象徵,並且很盡責地不斷擴充和加深自己生活中的品味和樂趣,就像商用軟體不斷更新增加功能一樣。
他常想,如果早些年遇到妻子,也許不會走上這條路,也許他會繼續留在職場上,也許會繼續被動地接受著自己不應得的高評價、而繼續地微微地厭惡著自己,也許不會有機會背著背包在義大利流浪大半年,也就不會有機會愛上這個國家的一切,也許不會有時間去鑽研那些他現在所不可或缺的嗜好,也許朋友間的聚會就還是在市區那些開了又倒倒了又開、優點是有附兒童椅的餐廳舉行,又也許和某些社會人一樣,輪流到每個人三十年貸款買下的老舊公寓裡包水餃……但妻子會答應嫁給這樣普通的社會化的自己嗎?
「你問我為甚麼答應嫁給你喔?當然是因為你床上功夫很好啊!」妻子把手指穿過他雜亂的髮梢、輕輕摩擦著他的耳垂,一邊捉狹地回答道。這是在蜜月旅行第四天早上,沐浴在從海面反射、透過大落地窗灑在兩人赤裸身上的陽光時,他所得到的答案。
結婚後不久,妻子自己貸款買下了他隔壁的公寓單位。他這個位於山上的社區已經有五十年歷史,建築外觀大都老舊殘破,但因為環境清幽,住戶組成單純,所以很少有異動。這次剛好隔壁的屋主要搬到美國跟大兒子一起住,夫妻兩人都是退休教師,嘴巴雖然抱怨著搬家的麻煩和北加州的物價,一邊又壓抑不住上揚的嘴角。做了多年鄰居的他也適度而不過分奉承地表達了恭喜之意,老先生老太太顯然相當喜歡他的表達方式,不斷地堅持要他收下幾幅不打算帶走的國畫。可能也因為這樣,價格很快就談定了,銀貨兩訖,老先生老太太在一個炎熱的夏日搭上了飛機,飛往太平洋彼岸那個由大型購物中心組成的肥胖國度。
交屋後他先搬到了妻子在市區租賃的套房暫住(他那些書從地板堆到天花板都還堆不完,差點沒堆進那狹小的套房廁所中),山上那邊則由妻子自己設計規劃,將兩間小公寓打通,隔間全部拆除,成了一個寬敞的長方形單位。地板鋪上紋路色系一致的山毛櫸木,取代一般家庭常見的以大尺寸液晶電視和沙發為中心的客廳空間的,是樸素紮實的原木長型大餐桌,以及環繞其四周的高背餐椅。廚房則當然是應他的要求,設計成附有吧檯和烤箱的中島式,可以維持攝氏13度保存十六瓶紅酒的專用葡萄酒冷藏庫當然也是少不了的。連接陽台的落地窗則連同牆壁整片打掉,換成從木頭地板連接到天花板的大落地窗。
「這樣一來不就全部被看光光了?」「啊你是不會拉窗簾喔?」
房子的另一頭規劃了一塊他的工作區域,妻子說自己平常都在事務所,在家裡不需要工作室,必要時可以在餐桌上加班。為了讓臥室和浴室都能得到採光,只有淋浴間隔了開來,泡澡專用的浴缸則是安置在窗邊,和床鋪寢具都在同一個房間中,沒有特別隔離。
「不覺得這樣有十九世紀巴黎人在大臥房裡泡澡的氣氛嗎?」「那妳浴缸要買那種下面有長貓腳的才行啊!」
新房子的設計很快就證實能完美地符合兩人的生活型態。每天早上夫妻倆同時起床,他先進廚房準備早餐,妻子則去盥洗化妝,之後兩人坐下來一起用早餐(偶爾她會跨過餐桌伸手幫他把眼屎擦掉),然後以往在市區靠捷運和計程車移動的妻子,改成開他的歐洲省油小車進城上班。送走妻子後,他會騎腳踏車到山下的傳統市場買菜(傳統市場沒有的食材則是透過網路購物或者交代妻子下班後順便買回來)。回到家把東西分類放進冰箱後,先淋浴,然後在上午的陽光下泡個熱水澡。通體舒暢後,才在書桌前坐下,開始他的工作。中餐通常是簡單的三明治,小睡一下後起身繼續寫到下午四點,換上運動服出門慢跑一小時,回到家沖完澡後,開始準備晚餐。妻子通常八點左右回到家,然後兩人一起用晚餐……
開門聲,關門聲,鎖門聲,鑰匙聲,脫鞋聲。
「今天珠寶盒人超多的,我只不過想買根棍子麵包,結果排隊排快半小時,害我差點趕不及回去開下午的會。」妻子邊說邊把包在土色油紙的法式麵包放到吧台上:「你那個pasta應該還要一下才會好吧?我今天真的超累,讓我先去洗個澡喔,sorry……」
注意到煮麵條用的雙層鍋裡已經在咕嚕作響,他嚐了一下醬汁的濃度,然後從標示著「n. 5」的長筒裡倒出麵條,用手大略抓了兩人份的量,設定好計時器後,將麵條丟入煮麵鍋子中,蓋上鍋蓋。接著他打開冰箱,拿出之前洗好瀝乾的生菜(今天的芝麻菜特別新鮮),在量杯中倒入了兩份冷榨橄欖油、一份陳年紅酒醋,加了點海鹽,然後放一小匙第戎芥末醬,全部倒入一個有蓋的小玻璃瓶中充分搖晃,用舌頭確認味道過後,仔細而適度地淋在生菜上。
一旁的計時器開始鳴響,他迅速將內鍋提起,瀝乾水分,然後將麵條翻倒在醬汁鍋中,用長筷迅速攪拌約半分鐘,然後將事先放入烤箱中保溫的餐盤取出,用夾子將鍋中充分吸飽醬汁、硬度適中彈牙的蕃茄風義大利麵夾起堆至白色餐盤中,收尾時略為旋轉了一下,讓麵條呈現漂亮的螺旋形,然後順手從廚房窗戶邊的盆栽上摘了兩片羅勒葉,稍微沖洗後裝飾在麵的正中央,然後依次將盤子端到餐桌上擺好。
「晚上喝Pinot Grigio好不好?」他頭也不回地向剛從浴室出來、頸上披著毛巾正在擦頭髮的妻子問道。
「好啊,上次那批07年的還有一兩隻吧?我來拿杯子。」
終於在餐桌坐下來時,牆上只有指針、沒有刻度和數字的時鐘暗示著已經過了九點了。妻子讚不絕口地把熱騰騰的義大利麵往嘴裡送,他則是慢條斯理地一叉接一叉享用著沙拉,然後仔細地斜切了一塊麵包,將沙拉盤底下剩的醬汁都用麵包擦掉,送入嘴巴。
「我現在那個案子真的有夠煩的,這次的工頭真的有夠不可理喻,我一整個下午都在工地跟他纏鬥,天氣又熱,他又一整個耍白爛,搞得我都快瘋了。你知道嗎?整個過程中支撐我的意志力的,就是想到晚上回家可以吃到你煮的菜喔!你應該感到非常開心才對噢!」妻子喝了口白酒,捉狹地說道。
「有時候我真的很懷疑你是因為貪吃才答應嫁給我的。」他也啜了口白酒,微笑著回應道。
「哈哈,最好是這樣啦!如果是為了這個,那我應該嫁給我那個主廚前男友啊!」妻子站起來,探過身用拇指把他嘴角殘留的蕃茄醬汁擦掉後,放入嘴巴吸吮:「那時候你跟我求婚啊,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為甚麼呢?因為我這輩子沒遇過像你這麼好相處、這麼容易討人喜歡的人哪!不管是我的朋友或親戚,你都兩三下就讓他們服服貼貼地開懷大笑,這種社交天份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哩!這樣的好男人我怎麼有可能放過呢?」
他放下了手上正在輕輕搖晃著的酒杯,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
「更何況你還是個作家哩!」妻子捉狹地眨了一下眼睛。
後篇:白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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