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風拂過金黃色的大麥田,從緊閉的車窗看出去,麥浪無聲地起落、蔓延、擴散、消逝。他將車窗搖了下來,溫柔的沙沙聲響立刻湧入車內,一陣一陣,將他輕輕擁住。
他打了方向燈,轉進了深淺不一地鑿刻著兩道車輪痕跡的黃土路,低低揚起的塵霧讓他進一步降低車速,身體隨著高低起伏的路況上下跳動著。不一會兒,路的盡頭出現了幾棵他再熟悉不過的榕樹,隨空氣飄過來的,似乎還有笑聲和單聲道調幅收音機特有的雜音。
「喂!太慢了啦!」樹下大力揮舞著手的男人戴著與高大身材不太相襯的黑框眼鏡,長袖套頭衫披在背上,袖子的部分在胸前打了活結。
他將車子緩緩轉進榕樹旁的一小塊空地,上面停著一台渾身斑駁的橄欖綠色金龜車,和一台側面用白色油漆寫著《丸倉米店》的客貨車。他將排檔桿打入空檔,左腳鬆開離合器,車子的排氣管「砰!」地一聲,車子震動了一下後才不情願地完全靜止。他把太陽眼鏡摘下擱在擋風玻璃下,探身過去副駕駛座把刻意放在踏墊處陰影中的兩手啤酒拎起,打開車門走下車。
「抱歉抱歉,太久沒來了,剛剛繞進鎮上雜貨店買這個,」他稍微提起了手上的啤酒:「結果離開時卻迷了路,繞來繞去地……」
「哦?酒啊?看在這份上就原諒你啦!」高個子男人大笑著從他手上接過其中一手啤酒,攬著他快步走向背陽的樹蔭那邊。
「喂!大家!三上帶著啤酒來囉!」
歡聲鼓躁中,可以看到七八個男女在樹蔭下圍著一張木桌坐著。桌上的一台老舊電晶體收音機正噼哩啪啦地轉播著球類比賽之類的,墊了淺紅色棉布的籐籃裡面放著兩三根棍子麵包,旁邊散落著四五個盤子:伊比利火腿切片、說不出名字來的起士、整齊切成直角三角形的三明治以及顏色暗沉的乾柿子和一些落花生,散落桌面的滿是空的和半空的啤酒瓶。周圍依舊是一望無際的大麥田,在午後陽光的照耀下以及秋風的吹拂下,像是一片和緩的金黃色海洋一樣地,規律地起伏、反射著。
「三上!你這小子也太慢啦!我們落後四分了耶!搞甚麼啦!都是你的錯啦!」大笑著振臂抗議的圓臉男,起身擁抱他後,拍拍他的肩膀說:「你這小子真該死,四十好幾了怎麼連個小腹都沒有,真該死!」
「人家三上從學生時代就是游泳校隊,寒暑不分每天早上六點就去游上個三千公尺,跟你這種當年整天泡麻將館的死胖子哪能相提並論啊!」一旁跟著起身、留著落腮鬍的男人開玩笑地拍拍圓臉男那巍然突出的啤酒肚,然後伸手抓住三上的右手掌用力甩了一甩,突然湊近他的臉盯著:「是說你這小子還真是該死,沒有眼袋的四十代上班族,你到底有沒有在認真工作啊?」
「人家三上一直都是超認真的,丸倉你應該最清楚啦,當年排隊跟他借筆記來抄的,你不一直都是第一個嗎?」此起彼落的笑聲中,綁著馬尾的單眼皮女人笑著站了起來,用力地擁抱了三上,然後仰頭看著他:「是說我得同意,真是該死,怎麼歲月都沒在三上身上留下痕跡啊?」
「是啊,直子,感覺妳的魚尾紋比三上的抬頭紋還要多哪!」一陣轟笑聲中,單眼皮女人笑著順手把桌上的花生殼丟向閃躲不及的高個男。
『達陣!達陣!追平啦!立教大追平比數啦!』收音機中傳來突如其來的嘶吼聲,現場的男人們立刻爆出一陣歡呼,互相抱著又叫又跳,一陣帶著溫度的金黃色的風,輕輕拂過。
他把夾克脫了下來擱在一旁的小摺椅上,起身時眼光剛好和木桌盡頭微笑著的短髮女人對上,頓時身體有點反射性的僵硬。
「你來啦?」
「妳也來啦?」
「好嗎?」
「嗯,還好,妳呢?」
「都好啊。」女人的這個答案被其他男人們另一波又叫又跳的歡呼聲給掩蓋過了。他仔細閱讀著女人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突然肩膀被撞了一下,轉頭一看是直子。
「文子今天可是最早到的喔,而且三不五時地望向進來的路那邊,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唷!你是不是應該也要給她個大大的擁抱啊?」單眼皮女人捉狹地笑著說道,魚尾紋也恣意地在眼角擴散開來。
「討厭啦,直子,在亂講些甚麼啊!」短髮女人用力地搥了直子一下,後者吐了一下舌頭,拿起一個三明治咬了一口,眨一下眼睛,轉身加入正瘋狂騷動中的男人群中。
「那台金龜車,是妳的嗎?」
「發現啦?哈,我找好久才找到的,真的是67年的喔!零件有好幾個是拼湊出來的,不過託福,還算跑得很順啦,哈哈!」文子笑了笑,將一個剛剝好的橘子遞給了他。
「啊,謝謝。」他接過橘子,分成了兩半,將另一半遞還給文子。她剝了一瓣下來送進嘴巴,微澀的酸味讓她稍稍皺起了眉頭,但臉上淡淡的笑容並未稍減。他也依樣畫葫蘆地剝了一瓣送進嘴巴:「那個……隼人的事情,我很遺憾……」
她臉上的微笑是不是頓了一下?他說不準,從學生時代開始,他就很明確地體認到:自己現在無法準確解讀她的表情,而且也許將永遠無法準確解讀她的表情。
「嗯,都過去了……謝謝你。」文子又剝了一瓣橘子,探過身送到他嘴巴旁,他訝異地發現自己很自然地張開口順勢將橘子給咬了下去。「總之我跟小桃已經展開了平靜的新生活,一切都很好呢,不用擔心。」文子又剝了一瓣放入自己嘴中,他還是無法解讀那嘴角的笑容。
「你呢?還是單身主義?」
「嗯,很遺憾地但也很合理地,還是光棍一個呢。」
「單身主義跟單身狀態有很大的不同喔,你可別呼攏我。」
他不覺地身體震動了一下,學生時代也常這樣,常常被她那比工學部學生還準確的邏輯給逼得啞口無言,往往只能轉移話題。
「小桃上小學了吧?適應得還好嗎?」
「甚麼上小學?你喔,唉……都三年級了,開始學分數了呢!」
他有點狼狽地摸了摸後腦勺:「妳也知道,我……」
「我了解啦,你從以前開始就很不會記別人的生日和年紀之類的。我早就習慣啦!」文子帶著一樣的笑容,把桌上的橘子皮收了收,仔細地用餐巾紙包好,轉身放入一旁草地上的竹籃中。
『搞甚麼啊?防守呢?現在的學弟都不懂防守喔?拜託!饒了我吧!』
兩人被一旁的騷動給吸引得轉過頭,只見一群男人捶胸頓足,直子在旁邊一會兒拍拍這個的背部,一會兒摟住那個的肩膀安撫著。
「我有時候真的很羨慕直子呢,總是能那麼坦率。」文子臉上的笑容褪為淺淺的上勾嘴角,拿起剩下一點啤酒的瓶子,一飲而盡。周圍的麥田再度沙沙作響,帶著麥香的微風溫度似乎降低了一些,文子將披在肩上的外套稍微拉緊了一下。
「要不要去走一走曬曬太陽?這樹蔭下好像還是太涼了點?」他起了身,猶豫著、但最終遞出右手來,文子抬頭看著他,拉了一下外套,扶著桌子自己起了身,臉上的微笑又回到固定的曲度。
沿著麥田畦,兩人一語不發地走著。
文子輕輕拉著外套,他兩手插在牛仔褲口袋中,兩人一前一後地緩步走著。麥浪一波一波,由近而遠,由遠而近,依舊沙沙地作響。隨著太陽漸漸低垂,金黃色的麥浪也漸漸轉為深黃色,然後是橘紅色,高低起伏地隨著秋風波動著、閃耀著。
「那個……」
「我啊,」她截斷他好不容易鼓起的打斷沉默的勇氣:「我可能會搬回鄉下娘家。」
「噢?」
「我爸媽年紀真的大了,再說小桃也很喜歡外公外婆。我跟出版社溝通過了,基本上對方答應讓我在家工作,反正翻譯這種工作本來就到哪都能做……」
「……」
「可能到小桃這個學期結束為止……」
「……」
「雖然說自己青春時代開始的生活都在首都圈渡過,不過可能的話,我也想讓小桃在比較單純的環境長大……」
「……」
「隼人的爸媽其實對我很好,只是……」
「……」
「總之,小桃一定會喜歡的。」麥穗被一陣強風壓得低垂,天際那慢慢染上橘紅色的雲開始緩緩地但明顯地加速移往東方,文子將披在肩上的外套取下來穿上,一顆一顆地仔細地將扣子扣上。他在文子身後一步,看著那削瘦的背影做著這些動作。
「青春哪……」
「……」
『耶!搞定啦!贏啦!我們贏啦!贏啦!』
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轉頭遠眺傳來細小歡呼聲的遠方的樹蔭下,依稀看得出一些人影跳上跳下的。
「該回去了吧?」文子把雙手插在外套中,轉身看著他。
「嗯……」
他轉了身,夕陽把影子拖得老長,斜映在擺動不歇的麥浪上,暈著紅邊的影子跟著舞動著,彷彿廉價東南亞旅行中那些表演節目中的草裙舞孃一般。文子彷彿下定決心似地,在狹窄的麥田畦上快步繞過了他往回走,他的右手稍微抽出了口袋一下,但終究還是縮了回去,開始緩步跟在文子後面往回走。
「如果一個人抓到穿過麥田的人……」
「甚麼?」文子停下腳步,轉過身。
「如果一個人抓到穿過麥田的人……」他以堅定的眼神看著文子,一字一句地清楚咬字:「J.D.沙林傑。」
「才不是呢!」她綻開了他記憶中所熟悉的最燦爛的笑容:「是羅伯特‧伯恩斯。」
他咧開嘴,笑了,加快了腳步向前,一把將文子擁個滿懷。
「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文子將臉緊緊埋在他的懷中。
遠處被夕陽染紅的樹蔭下,似乎有幾個細小身影正靜止地站著,微笑著,遠遠地眺望著、守候著。而深紅色的大麥,依舊沙沙地波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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