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04

諾弗勒在愛奧里亞

位於離西西里島東北角約三十公里處,散佈著幾座在二十六萬年前的一次海底火山爆發中所形成的大小島嶼,統稱為愛奧里亞群島。從地圖上看起來,如果說西西里島是被義大利半島這隻腿用力前踢的足球,那麼愛奧里亞群島就是被運動記者手中相機的高速快門凝結住的、從鞋尖飛濺而起的球場上的泥土吧。

愛奧里亞群島的義大利文是Le Isole Eolie,英文則是Aeolian Islands,其名之來由是希臘神話中掌管風的主宰Aeolus。在荷馬的史詩『奧德賽』中,我們的悲劇英雄在驚險逃離獨眼巨人的追殺後,跟手下一起漂流到了Aeolus所居住的愛奧里亞群島。奧德賽老兄在島上逗留的幾天中顯然讓Aeolus留下相當不錯的印象,後者為了助其早日抵達家園,送了他一個束緊的、裝滿了風的大布袋,告訴他遇到無風的日子時,打開袋口就會有風吹出,也就可以繼續航行。

奧德賽深知這個布袋的珍貴,因此上船出發後一步也不離身地守護著它,誰也不給碰。老英雄雙眼未闔航行了九天九夜,一路平順,朝思暮想的家園綺色佳也出現在遠方的海平線上。在離開家園十多年後,再度目睹家園的身影,讓緊繃多日的奧德賽也放鬆了下來,小睡了一下。然而,這幾天看著船長日夜不休地守護著這只布袋的水手們,早就謠傳著裡面裝滿了Aeolus送給船長的金銀珠寶,並懷疑船長不通知大家就要獨佔。於是帶著對小氣船長的不滿和對布袋的好奇心,水手們躡手躡腳從熟睡的奧德賽身邊拿走了袋子,迫不及待地打開封口,突然一陣狂風大作,將船給吹離航道數天,就這樣又回到了愛奧里亞群島,悲情的奧德賽只得繼續航行下去,繼續他那受詛咒的返鄉旅程。

當然從今天的角度看來,從位於土耳其的特洛伊到伯羅奔尼薩半島西邊的綺色佳島,不過是六七百公里的航行距離。神話時代的航行技術再怎麼原始,奧德賽老兄花了十年才走完這趟,其間還繞遠路到西西里附近留下許多傳說,只能說希臘眾神的憤怒真可怕,沒事真的別惹他們。

今天要抵達愛奧里亞群島自然是簡單許多。從西西里東北岸的Milazzo坐船,一小時左右就可以抵達群島中最熱鬧的Lipari島。現在的Lipari島已經成了相當受都想曬成古銅色肌膚的白種歐洲人歡迎的度假勝地,走在美麗的白色沙灘旁,如果把耳朵塞起來不去聽那些熱鬧地在舌尖滾動著的義大利語對話,說這裡是蔚藍海岸的任何一座小城,也不會有人懷疑。

如果滿是穿著夏威夷襯衫和白色短褲、戴著太陽眼鏡的遊客的維多里奧‧艾曼紐大道還無法完全澆熄我那僅剩的史詩情懷的話,貨比三家地尋找價錢合理的離島一日行程的過程可真正讓我回到現實了。那些印刷拙劣的宣傳手冊,用螢光塗料繪製的海報,和遊客同樣穿著夏威夷襯衫、低聲說道「怎樣,現在就付現的話我可以私下給你折扣喔」的店員,還真讓我有身在墾丁的錯覺。我只能盡力壓抑住厭煩的表情、仔細地詢問行程和出發地點,畢竟套裝行程是像我這樣的短暫過客唯一能夠有效率地拜訪其他島嶼的方法。

汽船表定的出發時間是詭異的正午,預定回到Lipari港口的時間則是更加莫名其妙的午夜十二點,本來以為這又是義大利人散漫個性的結果,但其中的道理我是在行程的尾聲才恍然大悟,這一刻在突然下起的小雨中趕往港口搭船的我,心中仍是直犯嘀咕的。

汽船的馬達聲由低吼轉為震耳欲聾的咆哮,蔚藍的地中海在螺旋葉片的瘋狂攪動中變成白色的浪花向船後噴射而出,隨著船漸漸遠離港口,天氣也突然放晴──不,正確地說是船身「脫離」了陰雨的天氣。從適當的距離遙望,Lipari島的正上方不大不小剛剛好地籠罩著一團烏雲,就像在小溪中的浮萍在飄到石頭附近時,流連不去地貼著石頭的模樣。對比在此刻奢侈地灑在人在破浪前進的遊艇上的我身上的溫暖陽光,不能免俗地,我擅自地認為自己為這天的行程做了正確的選擇。

套裝行程的開胃菜Panarea是愛奧里亞群島中第二小的主要島嶼,根據維基百科全書(題外話:大不列顛百科全書現在都是誰在買啊?)Panarea現在的居民只有約兩百八十位,而我在島上四處漫步一個半小時後所產生的疑惑則是:「真的有住到兩百八十人嗎?」雖然在晴朗的天氣下一個人隨意地欣賞一間間充滿個性、鑲著陶瓷門牌的地中海典型白色民宅是個很舒服的經驗,不過我在路上遇到的人類、扣除遊客後真的不比和我的相機鏡頭打招呼的貓多。也許是因為時值午休時間,居民們都奢侈地在窗戶敞開著讓舒爽海風流入的臥房中睡午覺吧!

開胃菜用完後,就直接上主菜了:位於群島海域最東北方的Stromboli島。

Stromboli島能夠作為主菜的原因,是因為它不只是座火山形成的島嶼,而且它的火山是活著的,日夜不停地噴發中。一座小小的島,正中間養了一座海拔高九百餘公尺的活火山(如果從海床算起則足足有兩千公尺高),用常理推斷應該是個狗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地方。結果卻正好相反,島上共有八百位住戶,居住在東北角佔全島一小部分的平地,形成擁有學校、教堂和商店的完整社區。但如果從google maps的衛星照片來看,基本上全島除了這一隅外,都是火山岩漿摧枯拉朽過後的不毛之地,只剩下由火山口四散往下一條一條深深刻劃下的怵目驚心的渠道痕跡。熔岩當然不長眼睛,沒道理永遠不往社區的方向跑,所以Stromboli島上的八百位居民基本上是冒著家園隨時都有可能被摧毀的風險,在這座以觀光為主要產業的小島上咧開嘴大笑地生活。雖然西西里本島包括卡塔尼亞以在內的艾納火山周遭的都市也長年受到火山威脅,拿波里附近的維蘇威火山更是作為一種沈默卻巨大的恫嚇而存在著,但是這兩者在附近都有廣大的平地或高聳的山丘可以供逃難,相較起來Stromboli島的居民還真有點「樂天過了頭」的感覺呢!

從Lipari向東北方向前進的船,自然而然從Stromboli的西南角接近,並且放慢了速度。隨著距離的接近,船上的遊客紛紛發出驚嘆聲,因為在眼前是黝黑得讓人發毛的景象:大批大批的黑色砂礫宛如自山頂傾倒而下一樣似的,鋪落在直聳入雲、寸草不生的山壁上,其中有幾條渠還些微冒著白煙,顯然是新近流下的岩漿,才剛冷卻不久,還要再過千萬年風雨的吹打和滋潤,才能轉化為如同西西里本島那樣肥沃的土壤──但恐怕遠在那之前,新的爆發就會帶來新的岩漿,將這一點遙遠而微弱的生機給撲熄掉。

汽船以幾乎讓人屏息的慢速度,沿著Stromboli島外圍繞行,再加上眼前的景色過於懾人,讓人產生一種其實船隻是被迫隨波漂流的,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又過了一會兒,引擎開始稍稍發出吼聲,船微微加速,景色也慢慢開始轉變,從不毛的深黑色迅速過渡到滿山遍野的青綠,黃白色系的民宅也開始出現在山坡和平地上,大小教堂的圓頂錯落其中,然後是黑色的沙灘,然後是港口。

一般來說前往Stromboli的套裝行程有兩種價位,我選擇的是「基本款」,也就是把遊客載到Stromboli島後,有五小時自由時間,然後再原船返回。同樣一艘船上也載著購買「升級版」旅程的遊客,個個全副武裝登山設備──是的,只要多付一些錢,就可以跟著專業的嚮導,花四個小時爬到火山頂,近距離欣賞岩漿的噴出,然後再黑夜中再花四個小時爬下山。雖然不難想像這應該會是畢生難忘的經驗,但是一想到爬八小時的山只能看十幾分鐘岩漿噴發,我就立刻決定:等老子以後有錢有閒到可以像歐洲白種人在愛奧里亞群島曬上幾個禮拜太陽啥事都不幹時再說好了。

因為從四點左右開始足足有五個小時自由時間,所以在西西里兩週多以來我第一次沒有索取或購買地圖,抱著「即將迷路」的些微興奮感,往最少遊客前進的方向走去。Stromboli的社區其實相當有魅力,每一棟民宅都有不同的特色,家家戶戶都將庭院整理的生意盎然,牆壁上飾以手繪磁磚,在溫暖的午後陽光中,緩步走在高低起伏的街道上,真的是一種很踏實的幸福。

我就這樣到處亂走,憑著直覺,來到了山腰上社區最頂端的主教堂,眼前是兩百七十度展開的令人屏息的地中海海景(剩下那九十度被身後高聳入雲的火山擋住了),看看手錶,距離登船時間大概也只剩一個小時左右,就進入了教堂前的餐廳,向帶著迷人微笑的侍者點了一杯白酒,然後在面海的露天座位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這裡的地中海是靜謐的。由左向右盡情延伸的海平線呈現美麗的圓弧狀(為什麼人類花了那麼多個世紀才發現地球是圓的呢?)遠眺著看起來幾乎平靜無波,積雲很有默契地全飄在離海面上空一定高度的位置,倒映在海面上連綿不絕而型態萬千。一艘三桅帆船彷彿知道這樣的美景就缺它來畫龍點睛一般地、緩慢地在適當距離的海面上行駛著,海鷗則悠閒地穿越其前方橫向飛過。隨著夕陽西下,原本海天一片水藍的景象,迅速染上了餘暉的大橙大紅,海面閃耀著刺眼的金黃,然後在太陽沈入山後,慢慢轉為丁香紫,然後慢慢轉為景泰藍,深邃而濃郁的藍,染上了天,染上了雲,染上了我眼前空涸的白酒杯,染上了我的白襯衫,染上了我的虹膜……

這一切如果用水彩畫下來,肯定成為最俗不可耐的月曆風格,但是當人置身在其中被動地為美景所環繞,嘴裡還殘留剛剛啜飲的白酒的精緻芳香,什麼對於精緻美學的執著都拋在腦後了,就讓我俗氣這麼一回吧!

帶著微醺,乘著暮色,我回到了港邊上了回程的船──或者我「以為的」回程的船。因為當船準點慢慢離港後,並沒有加速返航的跡象,反而是溫吞地再度繞島而行。正當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時(西西里口音的義大利文實在難懂),同船德國旅客們在聽完德文說明後紛紛走出船艙爬到頂層的觀景座位,船上唯一一個亞洲人的我雖然又餓又累,也只好默默地跟了上去。

船長將引擎熄了火,船身在海浪中緩慢浮沈,放眼四周是一片漆黑的海洋──不,應該說黑得發亮。夜裡的地中海在發著光,為什麼呢?我抬起了頭,卻差點被刺傷了眼──La luna!是月亮!如此的白亮,我無處可躲,渾身起雞皮疙瘩,彷彿從頭髮到腳指甲全被看透了。少年時期起在西方文學作品中不斷讀到歐洲人對於月亮的力量的崇敬,都市小孩的我總覺得很難以捉摸,沒想到在完全沒有預期的情況下,三十二歲的這一刻,夜裡在遙遠的地中海上,生平第一次,我感受到了月亮的力量。不同於太陽那種照亮一切、沒有差別的巨大能量,此刻的月亮是有選擇性的,在整船沈默的旅客中,她選擇了我,那是一種撼人卻又溫柔、刺眼卻又有著平實說服力的能量。傳入耳裡的浪聲緩慢地一波接著一波,並不是萬籟俱寂,卻感覺到無比的空寂,在那有選擇性的光亮下,我不知道我領悟到了什麼,但我確實領悟到了什麼……

半晌,回神過來,突然覺得疑惑:船長總不會是要讓我們欣賞月亮才刻意停泊在此的吧?正在思索時,突然一小聲「嗶波」,然後四周發出驚嘆聲,我迴身抬頭,看到一片漆黑中,眼前聳立的不正是Stromboli島的火山嗎?剛剛完全沒注意到,那麼大家到底在驚嘆些什……「嗶波!」

啊!是火山爆發!

山頭被瞬間噴出的紅色光芒給點亮,輪廓鮮明,然後又暗下。雖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間,那是如閃電狀噴出的岩漿深切地烙印在視網膜上,雖然是如此遙遠而靜默的噴發,但卻比任何國家地理頻道以NTSC格式播送的火山影片都還要有震撼力。又一次噴發,又一次眾人的驚嘆,半晌,又一次噴發,大家望著望著,都怔了,身體仍隨著船身載浮載沈,心跳卻停止了,只剩下那烙印在視網膜上的鮮紅痕跡。

回到在Lipari下榻的旅館時,已經超過半夜一點,匆匆沖了個澡,在早春冷冽的夜晚空氣中爬進了溫暖的被窩,闔上了眼睛,眼前卻仍是一片鮮明的紅,而且彷彿還聽到那幾不可聞卻撼人的「嗶波」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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