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的一堂義大利語課中,老師突如其來地要我們憑直覺寫下自己當下第一個想到的動物,同學們翻字典的翻字典、發問的發問,大家窸窸窣窣地用義大利文寫下答案。然後老師又要大家憑直覺寫下自己第二個想到的動物,於是又是一陣子字典翻閱和發問,間雜著老師要求詢問「櫻花鉤吻鮭」的義大利文譯名的同學用直覺、而非挖空心思去做選擇,以及大夥兒哄然的笑聲。等到大家都完成後,老師才公布說這是個簡單的心理測驗,第一個所選的動物代表你對自己的要求和期許,第二個選擇的動物則是你本來的面貌。
我在紙上寫下的第一個動物是falcone(老鷹),第二則是delfino(海豚 )。
從小到大我對這類型簡單的心理遊戲向來沒興趣,因為我覺得熱中此道的人跟喜歡算命和星座的人差不多,大抵是不願意或無法盡力掌握自己人生,而傾向藉助外力來給自己下定義,同時還可以享受和同好分享的溫暖感。不過這個毫無防備下接受測試而得到的答案,卻讓我無法完全無動於衷。
對我來說,第一個答案是再正確不過的了--我喜歡獨處,討厭廉價而喧鬧的人群;我所熱中於的事情,不管是閱讀、寫作、攝影或音樂,都是獨自一個人才能真正進行的。在極端靜謐的孤獨中,我咀嚼著高深而精鍊的文字或影像,享受著自內心升起的極度滿足感和成就感。除了在敞著雙翼在高空孤高盤旋的老鷹以外,大概也很難找到更能表現這些特質的動物了。
然而在分析結果中,老鷹竟然僅僅是我期許自己成為的一種動物?比這更糟的──我本質竟然是海豚?那喜歡親近人類的圓滾滾的傢伙?
我上義大利語言課程的地方在東區某知名百貨旁的大樓裡,因此這幾年來幾乎每個週末我都會經過那熙來攘往的商業圈。有一次和一個新來乍到的義大利老師聊天時,她提到自己在課堂上問學生們興趣是什麼時,十個總有八九個會回答逛街,她覺得相當的奇怪,世界上有那麼多有趣的事情可以做,為什麼會有人把逛街當作興趣?並且一點都不覺得困窘地回答出這個答案來?
我試圖透過嚴謹的論證回答她的問題,不過很快發現我的義大利語能力還沒有到可以做清晰透徹的哲學論證的程度。於是我直接告訴她我心中的答案:因為他們無法獨處。
人都是孤孤單單地來到這個世界的,所以理論上獨處對一個人來說應該是再自然不過的狀態了。不過在亞洲社會的框架中,一般人認定中獨處往往是一個結果(被迫獨處),而不是一個自己應該去製造出來的狀態。對於習慣獨處的人,「孤僻」是很容易被貼上的標籤;最友善的狀況下,熱中獨處者也常常不得不面對一個再三被提起的蠢問題:「難道你不會覺得寂寞嗎?」
我熱愛獨處。在我眼中,週末的東區街上摩肩擦踵的人們,才是寂寞的。
他們因為害怕自己在家會寂寞,而將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呼朋引伴地來到各個聚集了跟他們一樣的人的場所。他們將自己沉浸在周遭的人製造出來的聲音和溫度之中,並和自己的同伴們交換著沒有實質意義的對話,彷彿這樣就遠離了寂寞。但是其實在他們花俏的髮型、濃黑的睫毛膏和肯定過濃的眼影下,是一雙雙寂寞的眼睛,環繞在周圍的氣氛越喧囂,與同伴交換的高重複性空洞對白越熱絡,就越顯得這些個體的寂寞。
當霓虹燈暗下,最後一班捷運駛離月台,他們回到自己的住處面對著鏡子卸妝時,一種比出門時更強烈的寂寞會包裹住他們的身軀。於是他們日復一日更加熱中於離開自己的空間而走上街軟性麻痺自己,只因為害怕如果真的在家自處,會陷入更可怕的寂寞中。
其實不只熱鬧東區街上的過客,幾乎可以說一整個台灣的社會都害怕獨處。因為害怕獨處,所以明明已經學會瑜珈的動作了,卻還是每個禮拜固定到瑜珈教室報到;因為害怕獨處,所以明明閱讀應該是很個人的活動,誠品書店卻永遠少不了席地而坐讀著村上春樹的人;因為害怕獨處,所以只要一上了捷運第一個動作就是拿起行動電話熟練地按起來;因為害怕獨處,所以連打禪七這樣的個人修行都要呼朋引伴地參加為團體舉辦的相關活動;因為害怕獨處,所以連自助旅行都得先找旅伴和橋時間,目的地和目的反而是其次……
……因為害怕獨處。
「可是和朋友相處可以交換很多資訊,得到很多情報,可以不斷成長啊!」
是的,這也算一種成長--如果你將成長定義為瞭解各種不同廠牌尿布的特性、舊公寓漏水時的應變步驟、各種掃地機器人間耗電量和效能的差異、珠寶盒的舒芙蕾和統一布丁之間的勝負、小摺中摺大摺各有幾摺這樣的問題的話。
在鉅著『追憶似水年華』中,普魯斯特勾勒出一段又一段精彩絕倫、機鋒與駑鈍交錯、讓人莞爾之餘又同時驚歎不已的沙龍對話。製造出這樣豐富的對話的他卻曾如此告白:「談話,這種友誼的表現模式,讓人陷入膚淺的枝節,一無所獲。一輩子喋喋不休,只是永無止境的重複一分鐘的真空。」這是因為人不會每一分每一秒都產生燦爛的靈感和偉大的思想,這些人類的心靈真正渴望的靈光,總是在不可預期的時間到訪。但是與朋友談話的基本條件,卻是這個談話必須持續而不中斷,也就是說為了維持綿長持續而賓主盡歡的對話,兩造雙方必須不斷地(而且遺憾地)重複稱不上是什麼偉大想法、甚至僅僅是拾人牙慧的內容。而且別忘了,,每花一分鐘在不斷重複的「真空」,就代表著少了一分鐘可以捕捉那可遇不可期的偉大靈感,在我看來與朋友相處所牽涉到的機會成本,比起經濟學課本上分析過的各種簡單商業案例,都要來得令人為之一凜呢!
另外,依著不同民族文化對衝突的容忍度,談話雙方也會持續調整自己話中代表真實想法的那把利刃--如果真有這把利刃的話--的銳利度,以期談話不會引發任何難堪場面。「我們在聊天的時候,說話的已不是自我……我們變得越來越像談話的對象,不是那個與他們截然不同的自我。」普魯斯特皺著眉頭分析著。翻成白話文:花越多的時間在與同伴談天並試圖達到皆大歡喜的結果,獨立個體的特性也就越來越隨之消逝,最後就剩下一堆長得很像的臉孔們交換著世人皆知的訊息而已……
去年春天我獨自一個人在西西里島上渡過了三週。這趟旅程從一開始計畫就是單人行程:一個人的機票,一個人的旅館訂房,一個人的路線,一個人的作息。這背後除了瞭解以自己的旅行方式實在不適合與人同行外,更重要的是這是我給自己第一個「真正的」獨處的機會。
生活在故鄉的台灣,不管多麼迴避人群,眼中總是看著熟悉的景物,口中總是吃著熟悉的食物,耳朵總是聽著熟悉的腔調,作息總是圍繞著熟悉的步調。不管如何砥礪自己的心智,如果周圍的環境終究是自己所熟悉的,那就仍然是在自己的舒適區(Comfort Zone)中,那就依然得不到真正的成長--我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所以這趟西西里之行,對我來說不單單是一趟再度造訪美麗國度的旅程,更遠非犒賞自己辛苦工作的度假,而紮紮實實是一個在孤獨中尋找自我的企畫。
日復一日超過十五小時的日照,一頓又一頓獨自進行的三餐,一張又一張寫給自己的明信片,隨著腳步深入西西里島,我所企盼的孤獨感也讓人起雞皮疙瘩地越發強烈。
當然熱情的西西里人絕對不會讓落單的旅人維持沈默,來自歐洲各地的背包客們也總會熱情而主動地和這個在日落時分架著三腳架的「日本人」搭訕,但是這些以義大利語、英語和日語進行的對話越多,就越反襯得那份我所渴望的孤獨越加濃厚。
然後我很興奮地發現自己一天比一天更接近自己:自己手指的形狀,自己的髮質,自己的腔調,自己的聽力,自己厭惡的調味料,自己關切的人類議題,自己對有色人種的根本看法……
然後是最後一週那個深夜,漂流在地中海上,四周完全沒有半縷人造光,只有月亮刺眼地將整個海面照得黝黑而發亮,並向四面八方沒入地平線--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在這個世界強烈的存在!那是與其他人類無關的存在,不需透過別人愉快的笑聲,不需透過別人輕拍我的肩膀,不需透過熱烈而溫暖的擁抱,不需透過面紅耳赤的爭吵,不需透過滿身大汗、氣喘吁吁的交媾--我是這樣獨立而自由地存在!
旅程的尾聲,在羅馬等待轉機回台灣的時候,我在候機室撥了通電話給人在米蘭的馬可--就是讓我寫下自己其實是「海豚」這個答案的那位老師。電話一接通,馬可一認出是我,立刻就是標準的熱情義大利人「問候你全家大小」的例行公事,等到我終於把這趟行程所見所聞大致總結完,並幾乎說服他我真的真的沒有被任何黑手黨成員騷擾後,也差不多到登機時間了,我開始跟馬可說再見,意猶未盡的他問道:
「Ma l'ultima domanda: tu sei contento?」
(最後一個問題:你滿足嗎?)
我不禁一楞--這是三個禮拜以來第一次有人問到我的心理狀態,在作為老鷹不無辛苦地飛翔跋涉三週後,突然出現一隻海豚親切地跟我磨蹭著鼻子,這份時空錯置感不可謂不強烈。
「Contento? Si, si, certo. Perche' no?」
(滿足嗎?當然囉,為何不?)
伴隨著馬可愉悅的道別聲,我掛上話筒,然後才注意到自己剛剛不自覺地回了一句普魯斯特定義為「真空」的對話,於是自己尷尬地笑了笑。
也許我本性真有一小部分是海豚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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