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11-18

去他的成熟

在成長的過程中,「成熟」總被我們週遭的長輩、平輩和晚輩們視為評斷一個人優越性的重要指標。

這種氛圍下,「成熟」的定義並非來自嚴謹的考據,而是來自於因時因地制宜的社會經驗──不論是自行判斷決定出來的,或者是長輩、平輩和晚輩影響所致者,都脫不出與我們所在的環境有絕對的關係。

例一:認為朋友的某種觀念有相當大瑕疵,但是我們尊重每個人的自主意識,因此只是提出自己的看法,而不與其詰抗。

例二:想採取正確而激烈的手段以完成某項任務,但同行者有分歧的看法,因此經過討論,妥協出一個大家都認同的方法。

以上兩種例子,是一般人熟悉、津津樂道、互相慰勉的「成熟」的表現。

但偶爾獨處時,我們不免疑惑:為什麼我們從未追究過「成熟」的定義?

是的,定義。

台灣的教育方式,讓大多數的學生在進入大學之前,都只知道「注釋」,而對「定義」僅有模糊認知。

國、高中的理科課本中,或有提及「定義」二字,但在內容過多、考試導向的教學下,「定義」演伸出來的「理論」和「公式」佔據了學生背頌、理解與練習的絕大部分心力,「定義」不過是一種考試不會考的雞肋。

理科學生還算是幸運的,因為當他們進入大學,原文書中嚴謹的「定義」、「命題」、「陳述」……等各司其職的用語,會迫使他們重新正視這套由西方人發展出來的邏輯,夠努力的話,就有機會重新進入學術的殿堂,而不是困於學匠的淺水灘。

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令我不禁捏一把冷汗。

那莫來看看成熟的定義吧!

mature – (adj.) based on slow careful consideration

這是韋氏大字典中對mature一字下的解釋:「植基於緩慢、謹慎的考量」。

由這個定義來看,mature是一種主體自身的狀況,是自我思維下的產物──「我全盤仔細思考過才作出這樣的決定,這才是一種成熟的態度。」但本文初舉的兩個例子,似乎都不只如此──關鍵差異到底在哪裡?

現今對「成熟」的認知,似乎不僅僅是緩慢、謹慎的考量,而進一步牽涉到一種反饋機制──說穿了,就是別人對我們的看法。

社會意識是在群體交流的狀況下形成的,當群體在同樣背景下,針對事物發表自己的意見、做出不同的表情,意識就漸漸的形成。在此不妨把我們日常生活口中的「成熟」,視為一種社會的共同意識:「這種經過緩慢、謹慎考量而做出的決定,符合社會共同的價值,或最少令人可以理解或產生同理心,稱之為成熟」。

可是關鍵在於,反饋機制到底佔了多大的部分?

也許例一、例二真正的面貌如下:

例一:認為朋友的某種觀念有相當大瑕疵,但是認定每個人都有自主意識的「成熟」態度讓我們避免去糾正他,同時為了免去面紅耳赤的這個額外收穫還更加肯定「所謂的」成熟之實用性。

例二:心中本有股強烈的驅動力驅使自己採取正確而激烈的手段以完成某項任務,但是思及與人針鋒相對的痛楚後,我們往往還是決定以次佳的但較不易引起爭議的方法來進行。

這未必是所有人在這樣的情境下做出同樣反應時所抱持的心態──但是如果你閱讀到這裡,情緒激昂或急欲寫信給我反駁,也許這正搔著了你的癢處、一個令人尷尬的癢處

──我們是為了自己而成熟?亦或為了別人?

現實的狀況是,許多人口中的「成熟」,包含了太多別人的眼光,太少自我的判斷。

朋友在剛開始工作時,部門的一位學長告訴他:「小太監不要跑太快,跟在老太監後面就可以了。」東方社會中普信這種等待熟成的態度。

這種邏輯是,老太監學過的東西太多,小太監大概都沒學過,所以先跟老太監學學,以後再圖青出於藍、更勝於藍。

這也就是為什麼90年代矽谷青年創業家風起雲湧、三十歲億萬富翁如雨後春筍時,東方媒體的報導焦點總在於:年齡,而不是創業內容。

一方面因為忌妒,另一方面是骨子裡就認為怎麼可能沒跟老太監學東西就能跑在老太監前面。

這是東方式的「成熟」。

甚且到了「青出於藍,更勝於藍」的時候時,東方思維仍會保留一定的驕傲和成就感給那個「藍」。

當然這種思維有其道理,東方的哲學講求人和,所謂「得饒人處且饒人」,對於西哲們總是喜歡爭的面紅耳赤、互扯頭髮的過程,咱們總比較崇尚「萬物皆空」這種空靈、無爭的禪境。

卻偏偏咱們大多數人並未真的臻至禪境,而只是不想與人爭執罷了。

尤其是當發現與大多數人抱持相同的這種態度,就好像找到一把溫暖的大傘──還有什麼比跟別人站在同一陣線更令人感到舒適的事呢?

雖然這種從眾的傾向在人類社會中從來沒少過……

你也許要問:「與人為善有什麼不好?」

對來我說,問題不在於與人為善有什麼不好,而在於有什麼好。

不論以蒙田的自然主義來看,或從尼采血淋淋的角度出發,都會導向質疑「與人為善」的必要性,特別是針對經由自我壓抑而得到的與人為善。

如果認為人際間的和平愉悅重要過於大多數事情,真誠與虛偽間的模糊地帶將迅速擴大。

弔詭的是,我們老是說比起偽君子,我們還比較喜歡真小人。可是偏偏當真小人打從一開始就亮出匕首時,我們還是會聯合起其他的君子──或真或偽──去排擠真小人。

不僅弔詭,而且諷刺。

你也許要問:「人總要能為別人設身處地著想吧?」

問題在於,怎樣才算為別人設身處地著想?你如何能確定你已經為別人設身處地著想?

──你怎麼知道別人希望你為他設身處地著想?

在文明先進大國的都會中,共同有的特色就是遊民。嘈雜紛亂的紐約如此,歌聲儷影的巴黎如此,迅速效率的東京如此,即使是繽紛燦爛的舊金山,在入夜後也是滿街遊民。

令一般人不解的是,遊民收容所總是住不滿,這些人卻寧願在街上餐風露宿,有一餐沒一餐的過日子。

──他們當然不解,因為他們設身處地為遊民著想而蓋成的房子、提供的食物和就業輔導,根本不是許多遊民想要的生活。

在舊金山的某一晚,我與一位黑人遊民進入了對話。坐在輪椅上的他僅僅穿著一件破舊的大衣,我提醒他這兩天灣區要轉涼了,他爽朗的大笑幾聲,拍拍胸脯說自己的身體硬朗的很,這些年來都沒生過病。

我們聊了好一會兒,直到與我約定的友人出現,自始至終他從未將手中的罐子拿向我。當我在離去前掏空口袋將零錢給他時,他的道謝之不卑不亢,深植在我腦海至今。

他並不會不滿意自己的生活,他要的未必是被侷限在一個房子中,做些手工藝品的生活,他搞不好根本不想和一般眼中的「遊民同胞」們一起吃喝拉撒。

──去他的設身處地,我們只不過是在滿足自己和傘下的同僚的優越感而已。

「你要替別人想想,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麼聰明。」我常收到這句忠告。

但我更好奇的是,給我忠告的人們是否真的認為自己沒我聰明?亦或只是針對我的明槍明彈的一種制式化的「成熟」反擊?也許自豪於:「我最能替別人著想了,我想他們應該比我笨,我還是不要太嚴格要求他們好了,這樣我們大家都可以很快樂。」

若真是這樣,那我就真要說:「我以當真小人為傲!」

還有,去他的「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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