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10-20

我在巴黎遇到自己

我們在巴黎下榻之處為共和廣場附近的旅館。一如巴黎絕大多數的地區,這也是一個給予我陰暗、骯髒、世俗印象的地區。

每天早上出門和晚上回旅館,都會經過一個passage,而他,就露宿在passage下。

所謂passage,是一種穿過建築物的通道,在巴黎隨處可見,往往可以見到一條路就這樣藉由通道穿越一棟公寓,延伸到那拱形造型的彼端。在蒙馬特度過巴黎的第一晚的我們,帶著疲倦穿越passage時,我首次注意到了路旁蜷縮在破舊棉被中的他,一張板凳和幾個拆開的瓦楞紙箱標訂了他的住所範圍。輕輕地,我們走下人行道,以免驚擾到他。

再次見到他,是隔天清晨。略為凜冽的風刮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passage出口的小型貿易公司,員工正陸陸續續、無聲無息的進入辦公室,掃街的清潔工帶著麻木的表情揮動著漆上螢光色的竹掃帚。

他,就站在那兒,對著貿易公司的櫥窗,端詳著自己的倒影。白種男性,年齡約莫五十歲,及肩長髮和糾結的絡腮鬍,破舊的大衣、襯衫與長褲。

接著,令我意外地,他拿出了梳子,開始慢條斯理地整理起頭髮。那副模樣,與尋常上班族出門前整理儀容的樣子差不了多少。

他是否正要出去行乞呢?他是否是那種十分自重者,對於自己行乞這份工作抱持著與對先前的工作一致的敬業態度呢?

梳理完畢,他又慢慢走回了passage下──我這才注意到他拄著柺杖。坐在板凳上,將皮鞋整齊擺在面前,慢條斯理的穿上襪子,先是左腳,然後是右腳,再將鞋子穿上。

他似乎沒有發現不遠的街上,一個黃種人正發呆地看著他,也或許是在街頭生活的這些年頭,他不再在乎別人的眼光了。

當晚較早回到旅館,再度經過passage。他尚未就寢。棉被整齊的疊在一旁,他則服裝整齊地坐在板凳上,一台破舊的收音機以壓抑的音量播放著我無法辨認的音樂。走過他身旁時,他仍舊是頭也不抬,我迅速打量了一下,發現除了梳子,他還有牙刷和漱口杯,以及一個不知裝了什麼的小餅乾盒。

到底是什麼樣的原因讓他淪落街頭的呢?他之前又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以至於成為遊民後仍盡力保持服裝整齊、容貌端莊,住所也整理的有條不紊?

他是不是曾經是一個工作順利的上班族,單身、未婚,抱持如英國人般嚴謹的生活態度,但是在世紀末經濟全球化的浪潮中失去了工作,繳不出房貸和車貸,一時疏忽而信用破產,所擁有的一切在短短時間內化為烏有?

他是不是試圖找新工作,但是信用紀錄讓他四處碰壁,僅有的一雙皮鞋因四處奔走與疏於保養而開始龜裂?

心灰意冷的他是否最初露宿在某個廣場上,但遭到其他遊民的排擠、警察的騷擾、夜不歸營的青少年的毆打──也許腿是在這時瘸的?最後拖著疲累身軀、輾轉在這個passage下安定下來?

他每天仍維持從前的作息,日出而起,整理儀容後,拄著柺杖,徒步前往最近的熱鬧場所行乞。自尊仍未完全泯滅的他,並不想趴在地上頻頻磕頭,而選擇拄著柺杖默默站著,面前的小餅乾盒中放上自己放入的第一個硬幣?

由於舉止內斂,他不像左邊不斷以熱切口吻詢問行人的乞者那樣引人注目,也無法如對面以小錄音機播放著哀戚音樂的黑人那樣令人鼻酸,一天過去了,增加的寥寥幾枚硬幣來自於雨露均霑的日本遊客?

相較於會將乞討來的錢拿去買醉的同業,嚴以律己的他即使在收入異常多的那天,憐憫給自己的奢侈也不過是一罐可樂?

在巴黎的倒數第二夜,經過passage時他正在舖床,我發現他的板凳上擺了一罐可樂,那與週遭陰暗、晦澀極不相稱的鮮紅,印在我視網膜上,讓我久久不能成眠。

隔天出門前,我將幾罐旅程最初在超市購買的可樂拎在手上。出了旅館門,心裡充塞著興奮與好奇的混合感受──為了自己即將進行的舉動。

逐漸接近passage,他正在整理一直擱在牆角的瓦楞板,一直到我站在他身旁都渾然未覺。

"Monsieur? I don't need these anymore. Please keep them."

微微顫抖的手接過可樂,他混濁的雙眼望著我,嘴唇蠕動著,不過並未吐出任何聲音。也許是久未與人對話,又也許是對我的東方人模樣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我帶著奇異地發酵著的心情,快步走離他。

一整天在外,我不時都在揣測著,揣測著他是如何揣摩我的意圖,揣測著他是否記得我的模樣──揣測著當我晚上回旅館經過passage時,他會如何看待我。

他並沒有如何看待我。他頭也不抬地正在整理棉被,我的目光也搜尋不著以為應該擺在板凳上的我給他的可樂。

突然間,我為自己的微微失望感到極度可恥!

我原先是以謹慎敬佩的眼神看待著與眾不同的他,想像著他之所以與眾不同的原因。而我到底是出自於何種意念,想要將幾罐我所不需要的、於他的生活其實也無甚助益的氣泡飲料給他?我的潛意識又是怎樣看待自己的這份給予,以至於竟然期待這件小事是在他滄桑的日子中的一件大事?

我原以為自己尋找到自己尊重任何人的一個例子,但我自以為是的行為和反應,只是凸顯了我那隱晦的優越意識罷了!

在花都走馬看花了快一個禮拜,我卻在啟程回國的前一個晚上,發覺自己與這座城市真正第一次打了交道──不,也許是第一次真正與自己內心打了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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