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4-28

旅遊之辯證

當一些朋友問我假日的休閒活動、而得到確切的「在家看書、聽音樂、寫文章」這樣八股的答案時,總不免進一步質疑陳述的真實性。

在園區工作尤其如此。大多數的工程師週末--若不加班--的休閒生活是可預期地多采多姿,不常會是像「在家看書、聽音樂、寫文章」這樣「無聊」的休閒活動。對多數人來說,一週五天坐在工作站螢幕前超過50個小時已經夠了,努力維護的週末空閒當然不該再待在家中、坐在椅子上。

問一個園區工程師的嗜好,絕大多數你得到的答案會是「旅遊」。「旅遊」對工程師來說,是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宣誓性嗜好。藉由宣告自己的喜好是「旅遊」,可以有效的營造一種對比--沒日沒夜工作、對數據錙銖必較的眼鏡怪胎,對比在好不容易掙來的假期、前往介於「過度出名」以及「無人聽問」的中性旅遊景點享受生活的個人主義者。藉由彰顯這樣的對比引起共鳴--雖然近年來隨著其普及化已經越來越難達成其政策性目的--工程師在與人閒聊時找到自己不被孤立卻又能維持光環的立足點。

「旅遊」本身從來就不是一種原罪,但是我不禁開始懷疑,到底是「旅遊」這個行為讓工程師得到滿足,還是「談論旅遊」這個行為讓人滿足。

「……那裡喔,我前年就去過啦,覺得滿無聊的,不像旅遊書上寫的那麼好玩……」

一般來說這樣的落差比大家想像地出現的更為頻繁,幾個享譽歷史、國際的城市是最常遭到攻訐的對象,榜單上領頭的是巴黎、維也納、倫敦、紐約等形象被大量圖文影音媒體渲染的大都市,再下來一點遭魚池之殃的是舊金山、布拉格等較為不招搖的倒楣鬼。

到頭來,每年出國旅遊的工程師,甚少對旅遊結果感到「滿意」的。要從他們口中擠出對已經去過的旅遊勝地幾句好話要比用互補式金氧半導體製程設計射頻電路要難得多了,而相較之下行前對於目的地興奮的描述,事後看來卻有點諷刺。

大多數去過舊金山的工程師朋友們對於我對舊金山如癡如狂、魂牽夢縈感到不可思議。在他們眼中,金門大橋和阿卡崔茲島照相留念過就是了,漁人碼頭和中國城吃過就是了,那有什麼值得令人念茲在茲的呢?由有甚者,略帶輕蔑口氣地,彷彿能夠批評舊金山為無趣過氣旅遊景點是一種帶著優越感的成就。

一般朋友有些則有較為正面的回應。看過照片的一些朋友給了對我來說極高的恭維:「這些照片讓我覺得好像沒去過舊金山似的。」尚未造訪過舊金山的朋友則似乎能感受到我當時那股狂喜--這實在讓我合理懷疑:是否園區工程師在社會大眾肯定眼光(高收入)與否定眼光(生活無趣)的夾殺下,不得不用批判性的眼光來看待一切事物呢?

把問題縮小:「為什麼大多數工程師會覺得舊金山無趣?而非工程師大多數卻持正面態度?」

答案,也許過份簡單地傷人。

當我興奮地出示在嬉皮區拍下的照片、購買的紀念品時,大多數工程師是興致缺缺的。對高中時期瘋狂迷上龐克搖滾和70年代嬉皮運動的我來說,能夠親身站在即使已經高度商業化的嬉皮運動遺跡地,仍舊讓我不自覺喜悅地顫抖;然而對一般喜愛孫燕姿的工程師來說,嬉皮區不過是一個色彩誇張、販售昂貴紀念品的破舊區域。

我口沫橫飛地描述我是如何為街道上那一幢幢個性鮮明的房屋陶醉,幻想如果我住在俄羅斯丘上的街角的小閣樓,早晨下樓到街角的咖啡店享受三明治、卡布其諾和今日美國報,午後就著自六角窗灑入的溫暖陽光閱讀葉慈的詩集,晚上扭開收音機,隨著無廣告爵士電台飄揚的樂聲踩著全然無章法的舞步。大多數工程師卻好整以暇的指稱我浪費太多時間在街上閒晃,應該租車離開舊金山去納帕品嚐葡萄酒、或往南去物美價廉的Outlet血拼。

固然每個人想法、價值觀不同,但是被如此有志一同的看法包圍著的我,不禁懷疑:是不是有限的休閒時間和過多的金錢,讓工程師忘了純粹生活的美好、而潛意識量化一切以便「比較」呢?

雖然沒有太多證據,但是上述假說似乎無情地合理。

從法國回來的朋友批評巴黎的陰沉與治安,但是無暇閱讀的他們又怎麼能在左岸的Cafe' Procope裡神往盧梭與有人舌戰自由的真諦、雨果默默觀察人生百態的景象呢?

從奧地利回來的朋友批評維也納的無趣和昂貴物價,但是不聽古典樂、甚至不聽音樂的他們又怎能感受在貝多芬故居崇敬地輕步瞻仰的感動呢?

從英國回來的朋友批評倫敦的濕冷與缺乏人情味,但是對英國的印象僅止於辣妹合唱團和羅比威廉斯的他們,又怎能體會在查令十字路櫛比鱗次的新舊書店中找到那塊「查令十字路八十四號」遺址招牌時、心中難以言喻的悸動呢?

從美國回來的朋友批評紐約的擁擠和嘈雜,但是只顧到影集『慾望城市』中曾出現的那些第五大街名店去沾染名牌氣息的他們,又怎能體會在蘇活區漫步一下午、讓衣著破舊卻熱情無比的街頭畫家為自己素描的那種溫暖感受呢?

大多數園區工程師沒有發現的是,他們失去的不只是足夠的休閒時間,而是生活以及鑑賞的情趣。

當把難得的週末休閒制約成非得出門幹點什麼、不該待在家中時,隨性生活的那份珍貴已經蕩然無存。當把出國旅遊當作日後與人談論的話題、而非實現自己「非去不可」的渴望時,自然看不到別人看到的那份美感。當把購買到比台灣購買便宜許多的商品視為一大成就、而非在博物館流連忘返地細細品味本來只能在書上看到的藝術品時,又怎能指望分辨出紐約與香港的文化差異呢?

若真要這般貧乏,那我還是情願週末繼續在家「看書、聽音樂、寫文章」。因為當我讀著王爾德的自傳,會夢想有一天自己也能坐在倫敦的劇院中、欣賞現代版的『格雷的肖像』;當我欣賞著馬勒的第八號交響曲時,會夢想有一天能坐在維也納愛樂廳、感受那種宛若天啟的真實震撼;當我敲擊著鍵盤寫著這篇文章時,會夢想有一天能站在紐約市立圖書館中,為我的立論尋找佐證。

而做為精緻旅遊的原點,讓這些夢想實現的渴望毋寧讓我更加認真地生活,這,才使得一切有意義,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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