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對 H 君提到想寫一篇關於「味道」的文章時,他的直覺反應是:該不會是辛曉琪那首味道吧?
與其說是味道,不如說是一種以味道為原點建構出來的氛圍吧!從小時候起我對味道就很敏感,高中時還曾一度聞到雨的味道而預知下雨,令同學嘖嘖稱奇。想寫這篇文章已經很久了,不過一直靜不下心來,這個週末做出了不與 H 君和朋友們一齊上山去的決定後,暗地裡就要求自己:該動筆了。
小學三年級前住的是舊式的小公寓,很有人情味那種,整棟公寓的街坊大家都很熟,小孩都一起在樓梯跑上跑下、在小巷街道上跳橡皮筋、打躲避球、附近空地玩捉鬼遊戲;每隔一段日子大人們就會挑一個陽光燦爛的週末,男人捲起褲管和袖子來清理公寓附近的水溝,小孩子們不顧大人責罵地將著清出來的泥巴打起爛仗來,直到煮好大鍋生力麵的母親們提著鍋碗出來喝止。
爸媽都是很注重教育的人,小時後也許玩具沒多少──我只記得價廉物美的塑膠怪手我蒐集了一打以上,那時候還不知道光靠怪手是蓋不了房子的──但是精神糧食可是豐富的很。我最記得的就是一套翻爛的光復百科全書,有著我所第一次認識的書的味道。現在出版的新書的紙質都太高科技,既不泛黃也不會日久生味,因此每當有機會接觸到一些舊書帶著記憶中那股書味時,總是會有莫名的感動。
光復百科是那種文字不多,滿滿是圖的那種,至今我從中獲得的一些知識意外地都歷歷在目,比如著名的用高速鏡頭拍下一滴牛奶滴入一杯牛奶的過程,看著乳白色的液體靜靜地展開「皇冠」,那種躍然於紙上的體驗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另外特別得我寵愛的是昆蟲世界那一本,在我希望成為太空戰士、超能機動警察、科學家、太空人、諾貝爾獎得主之前,我曾經希望自己是大瓢蟲:那些大張的昆蟲特寫實在令人難忘,各式各樣的瓢蟲趴在紙上的葉子表面,最大的比我小小的手掌還大;還有那些鍬形蟲、獨角仙等各種甲蟲,每次有機會去爬山總是憧憬著自己能夠抓到像圖片上那麼大──又是比手掌大──那麼漂亮的甲蟲;我後來真的有親自抓到的既不是大瓢蟲也不是大甲蟲,而是綠色的蝴蝶幼蟲──沒錯,就是那種頭很大、肥吱吱、皮膚很光滑的蝴蝶幼蟲,雖然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抓到,但是有抓到的我還是很失望,因為還是沒有百科全書中的大──又比手掌大!這些編百科全書的一定有研究過小孩的心理,比起來我現在老是用張開的手掌當 20 公分來量凡間俗物的尺寸(新搬家的後遺症),小時後的尺寸觀念真令人懷念。
伴著那濃濃書味的,當然少不了背景音樂,特別是那種午後陽光從陽台的落地窗斜斜灑入客廳,坐在地上攤開快散掉的百科全書,鄰居家裡傳來大姐姐們彈奏的拜爾練習本曲子,那種有一搭沒一搭、偶爾還跳針的演奏,想起來竟比現在 CD 音響播出的霍洛維茲更栩栩如生呢!
另一個難忘的童年味道就是爛泥巴的味道。
母親是國小老師,所以每年寒假我和弟弟總是會跟著她參加學校的「自強活動」。那一次是到埔里──我只記得到埔里,至於去這個地方幹麻我已經忘了,因為很不巧,那天下了大雨。在我小時候的觀念中,大雨只有兩種,不是疏洪治水和甲比乙大那兩種(冷),而是會淹水的和有爛泥巴的。
埔里的山路當時並未舖上柏油,因此一場大雨,整條山路都是爛泥巴,遊覽車到了山腰就輪子空轉、動彈不得,也不知是哪個豬頭領隊做的決定──很抱歉使用現在的口氣來描述,但是現在想起來那個人真的很豬頭──叫大家用走的上去。
好吧,我知道這次來本來就是要爬山,不過在這種狀況下爬山,那完全是兩回事。我們小孩是ㄆㄧㄚ地就跳進淹過踝部的爛泥巴中,迅速往豬頭(對不起)所指的山上爬去,可是後頭的大人們大概就沒我們興奮了。你可以想像女老師們皺著眉頭將布鞋外面套上事後證明無效的塑膠袋,躡手躡腳的伸腳試探、想找一個泥巴最淺的落足點,男老師們阿莎力的打著赤腳,但是看到堆成山一般的女老師行李就兩眼無神。
我們小孩子當然是最先抵達旅館的,過了許久才抵達的母親們已經露出不耐的表情,扯著不情願的我們的手臂,擠到少數的幾個戶外水龍頭,開始清洗我們的腳和鞋子──現在想起來小孩子的價值觀真的很不一樣,現在的我連鞋子濕掉都難以忍受,當時鞋子塞滿爛泥巴還樂不可支。
是夜,整座旅館充滿爛泥巴的味道,想不記住都很難。
小學三年級那年搬了家──對,就是網頁上我的簡史中那個父母先見之明用努力攢下的錢加上向爺爺奶奶借的錢共兩百多萬買下後來在股市上萬點時曾有人開價一千五百萬的透天厝,簡稱「我老家」。搬家意味著轉學,轉學意味著適應新環境、新同學,幸而我的心理素質健全,很快就融入團體中,交了許多朋友,其中不但包括了跟我牽扯了一輩子孽緣的16 年好友文翔,還有一位後來失去聯絡的好友 L 君。一般失去聯絡的好友除非他不小心創立了一間網站叫做YAHOO,或者不小心跟一個大他30歲的女人結婚,要不然我是不會想起他的。但是這個朋友很特別,他填補了我童年原本可能會遺失的那部分。
在我的網頁自傳及簡史中完全沒提到的一項我的嗜好就是電玩。那時正是任天堂紅白機普及化,大型電玩也走出小精靈(一個莫名其妙的小黃球被彩色小幽靈追著跑的那種)和碰碰車(會放屁臭死對手那種)的陰影,以快打炫風和雙截龍打開新局的大時代。如果我置身於這個產業之外,不但會跟不上時代脈動,同時很有可能遭到同儕排擠,因此一向有遠大眼光的我當然毫不猶豫的縱身跳入。
唯一個問題是,這個產業一向不是很受父母們歡迎,他們的底線一般只到容許小孩在家玩紅白機──而且還會拉里拉雜規定一些守則,茲舉數例如下:
《做完功課才可以玩》:這一條讓我對老是出寫生字四十遍這種作業的國語老師粉感冒
《每天只能玩半小時、連續玩超過十五分鐘要休息五分鐘》:這根本是莊肖尾,就算是頂級高手全破第一代馬利歐也要二十分鐘
但是就像侏儸紀公園中所說的:「生命總會找到出路」,我這個特別的朋友L君就是那種父母不反對電玩的幸運兒。所以我開始三不五十去找他「溫習功課」,爸媽也樂得見我有了可以一起唸書的朋友,雖然他們總是為我每次回家時帶著喀藥似的恍惚、疲憊、興奮眼神感到疑惑。後來我們也開始「溫習」大型電玩,這時記下的味道就是電玩店的味道。
如果你感到很奇怪電玩店怎麼會有味道,那讓我向您致敬,您小時候一定是王聰明。電玩店的味道其實和漫畫店是一樣的,早年的漫畫店可不像現在窗明几淨、光線充足還附飲料,當時的漫畫店都是昏暗迷濛、擁擠狹隘,不時還會傳出慘叫聲──小孩被媽媽逮到、扭著耳朵被拖出去時所發出的聲音──電玩店一般來說更暗,因為螢幕自己會發光嘛,你看過有人開燈看電影的嗎?在這種昏暗狹窄的地方,總是充滿著一種味道,一種揉合煙味、霉味、蚊香味和其餘不知名成分的味道。你也許會說不知名的那個大概是安非他命,那麼讓我再度向您致敬,您不但是王聰明,還是有閱讀報紙習慣的王聰明。不過,如果電玩店老闆燒安非他命來讓大家努力玩一打十元的快打炫風,那我只能祝福他家大業大──會燒安非他命來留住人的,大多是賭博性電玩,這樣才回收得了,套一句俗話:「又不是慈善事業」,電玩業也是有成本觀念的,至於後來進化到與警察策略聯盟,那已經是後話了。
去電動店打電動已經不能再用「去L君家溫習功課」為理由,因為母親們相互之間一通電話就抓包(相信大家都有事後努力聯絡朋友串供的經驗,王聰明除外)。當時已經上國中的我們開始打籃球,每天下課回家書包一丟換了短褲拿著球就跑,因此想打電動時,就下課回家書包一丟換了短褲拿著球就跑。您也許會質疑運動會流汗,這樣回來會被識破──相信我,在那種沒有空調的悶熱電動店中HORYUKEN一小時,流的汗不會比打球少。不過身上沾染到的電動味其實滿危險的,所以我回家都是直奔浴室洗澡,把罪證給洗掉。
升上高中以後,開始過著放學後趕往補習街的日子──沒錯,補習班也有味道。有趣的是,不知道是各家補習班都用同一品牌的芳香劑,抑或是每一家的桌椅都一樣老舊,不論去哪一間都一樣。
嚴格來說這種銘心味道並不完全是補習班,應該說那種趕著吃晚餐、趕著補習的味道。總是三五同學擠在人潮中離開校門,順便自作多情的對音樂班女生1,拋幾個自以為酷的眼神,然後在轟隆作響的車水馬龍中展開40分鐘完成「吃飯、逛漫畫店、到7-11買零食、前往補習班、跟女班導哈拉」大作戰。通常晚餐是在雄中對面的那幾間違建麵攤解決,滾水煮麵條的味道幾乎就代表了我的高中生涯晚餐的味道;7-11有獨特的冷氣味,手拿一杯思樂冰不理會店員充滿嫌惡的眼神拼命翻著電視雜誌找清涼照的事情是我們每天必修的功課;穿越堆滿各種障礙物如機車、小吃攤、賣衣服的攤位等的騎樓訓練了我們眼觀四面(總有機會看到女校學生)、腳下卻絲毫不含糊的功夫;最後就是補習班的味道。由於這些事情總是一氣呵成,所以對我來說這種混合的味道就是我對高中趕補習的印象。
1. 名詞解釋:高雄中學的七大奇觀之一;存在理由:總比讓考上音樂班的男生背著紅色的高雄女中書包要來得好吧!
雄中雄女大露營2是雄中生高中三年的大事,雖然結束後總有48%的人夢醒,48%的人夢碎,平均每屆只有4%的人修成正果,而且這個伴隨這個正果而來的往往是成績滑落、心情不佳、與對方吵架、分手、心情不佳、成績再滑落、留級。我呢?呃,不好意思,我是那種修成正果也沒影響到成績的欠扁死小孩。
2.名詞解釋:就是在澄清湖露營區、官方舉辦的兩天一夜全校大連誼;參加對象:所有身心健全的雄中雄女高二學生
其實我也很意外事情會有所發展。高中的我最初在交友方面不是很有自信,當時的我戴著牙套3,髮型處於努力製造分線的青黃不接時期4,更甭提青春期開始後、國中畢業之前從未跟女生連續說超過三句話所造成的蹩腳應對技巧。總而言之,和我那群如魚得水的死黨們5相比,我的異性交友狀況糟透了。
3. 最後一次解釋:因為原本的我下牙齒咬到上牙齦,不矯正的話將來會得牙週病,絕對不是為了愛漂亮;想年少時我的可愛小兔牙還有人拿之與林瑞陽相比呢,更何況如果我沒矯正,現在看來正好跟孫燕姿登對。
4. 有經歷過的男人都知道,當你每天早上出門前努力用吹風機和梳子將髮線分出來,可是到學校還不到一堂課就回到草原的型態,是多麼地令人洩氣。
5. 請參照我的網頁自傳中簡史部分,成員有:文翔、阿凱、韋禎、家豪、冠稽
幸而她不是普通女孩。大露營前會有所謂的小隊連誼,大體而言就是雄中和雄女相互配對的小隊事先約出來吃飯、排練營火晚會表演項目,我只去了第一次小隊聯誼。第一次小隊聯誼扮演著重要功能──對荷爾蒙分泌過剩的青春期男生來說,就是「驗貨」(好吧,我知道這個辭很沙豬,但是我們當時就是那麼豬)。如果有不錯對象,接下來要在每次排練營火晚會節目的聚會中努力製造獨處機會、培養感情,然後在大露營當晚一舉來個大表白。不過通常一個雄女小隊中會令男生有心動的6不會超過兩三個,因此據說發生過大露營當晚女方被幾個人搶著告白的現象。
6. 名詞解釋:讓人心跳加速、呼吸困難的;同義辭:漂亮的
她,的確是對方的小隊中最可愛的,因此整個小隊聯誼中,幾個男生不斷對她獻殷勤──當然包括我在內。結果我雖然沒搞砸什麼,但也沒搞對什麼,我自認她應該不會對我有興趣,因此後來的幾次小隊聯誼我都藉口有事沒去,心想我大概註定是學長諄諄告誡的那96%其中一分子。
終於到了露營當天,興致缺缺的我白天都在「自己」營區閒晃──雄中與雄女的營區是分開的,但是通常雄中的營區都是空無一人──陪著我的、令我很感動的是我們班的頭號大帥哥S君。其實當時我一度懷疑他是同性戀,因為以他的外表,大可如魚得水的周遊在兩三個雄女小隊之間都沒問題,但是他卻一附愛睏貌跟我在自己營區作日光浴、聽音樂。晚上的野炊是校方規定的團體活動,非到不可,更何況不到就沒晚餐吃,所以我倆一起帶著愛睏的眼神前往雄女營區。
乏善可陳的野炊結束後,基本上都是自由時間,就是到處逛逛看營火晚會表演7。仍然一附要死不活的我索性自己一個人在帳棚附近的階梯上坐下來,居高臨下看著在平地舉行的營火晚會無聲的進行。說也奇怪,有時候你覺得很俗的事情就是會很自然而然的發生。我從高一下開始練吉他,本來想練搖滾樂,但是因為程度太差,所以只好將就練一些流行曲譜來安慰自己。就那麼巧,寂寥的帳棚附近就有一把寂寞的古典吉他,接下來的你大概可以猜到,我自己就彈著那麼一千零幾首流行歌,而她不知道在哪裡擺脫緊黏著她的親衛隊們回到營區,然後就是三流愛情小說邂逅的對白,接著她和著我的伴奏唱起歌來。我們聊了整晚,是青春期之後我第一次在欣賞的女生面前很自在的高談闊論……
7. 由於人數過多,營火晚會分成兩三個區隊在不同地方進行,而我們小隊由於某些技術性因素,不用準備節目──換句話說,也就是連大露營前借排練節目行連誼之實的機會都沒有。
第二天離開時,大方的她寫了自己的電話給我,也跟我要了電話。我當然是沒自信打電話給她,沒想到隔兩天電話響起:「你很性格喔!給你電話號碼都不打的喔?」——然後就是小田和正的名曲「愛情故事突然開始」:諾弗勒、十七歲、初戀。
一開始其實並不算正式交往,我們先開始通信,每天檢查信箱成為我必修的功課。偶爾比我早拿到信的母親雖有所懷疑,但是由於她的字很像小孩子,所以母親並未起疑。我們一個月見一次面,我存一整個月的零用錢通通花在這一天展現男子氣概──雖這麼說,其實每次約會的內容都很制式:看電影、午餐、逛大統百貨、晚餐、逛新堀江、告別。有時省略一些流程,有時重複一些流程,但有個地方是我們每次一定去的:西子灣。
第一次,我騎著機車,載著心儀的女孩,自己找到記憶中西子灣那個人行隧道口,沿著停滿漁船的港邊小路奔馳,突然,倏地展開的那一片湛藍佔滿了整個視野、佔滿了整個心。
這是我內心深處埋藏的海的味道被喚醒的開始。
小時也去過海邊玩耍,在海關工作的父親還帶過我們兩兄弟去看過大船。但是那片海、我長大之後首度見到的那片海突然迸入眼中時,過去深深刻印在我心中的海的記憶一併甦醒了:
我記起小時父親帶我們參加在碼頭附近舉行的海關同仁餐會,屋內是身著漂亮白色海軍服的叔叔伯伯們酒酣耳熱著,窗外則是在黑暗中此起彼落的豪邁海浪聲──
我記起小時坐車穿過海底隧道,沿著旗津海邊的公路奔馳,太陽熾烈地曬著,海風狂野地吹著,鹹濕的味道瀰漫在空氣中──
就是那種味道!甦醒的就是那種味道。那種令人呼吸不適的不舒服感、那種臉上黏搭搭的觸感,從那時期,我確確實實感受到自己做為一個南台灣孩子的本質。
後來我們每次約會的下午一定造訪西子灣:或吃過午飯後馬上曬著大太陽去,或接近黃昏時前往欣賞夕陽。我們總是騎著機車闖過一臉錯愕的中山大學大門管理員,一路長驅至路的盡頭,爬上高高的堤防,坐下來,看海。
我們談著朋友們的八卦,互相取笑對方被海風吹亂的頭髮,討論喜歡的音樂,爭論日劇的結局,交換生活上的心得。陽光永遠那麼強烈,海風永遠那麼濃,但是我們卻再快樂不過,每每到夕陽西沉,夜幕低垂,海面上的船燈點點還不捨離去……這是我高中最美好的回憶。
後來我們正式交往,但很快就分手了;這段快樂的時光維持了近一年,雖然沒有後悔,但是直到現在想起,都還是很懷念那些在海邊吹風曬太陽的時光。
未完.不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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