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木君很喜歡聊大學時代的事情,往往喫茶店的店員才點完單、行完禮,他就已經忍不住地:「你記不記得二年級的時候⋯⋯」
關於這點,我並不討厭,總是禮貌地「欸、欸⋯⋯」地應聲著,邊啜著咖啡,邊用小叉子吃著三角形的水果蛋糕。我通常會請店員多給我一把小叉子和一個小碟子,用其中一把小叉子先把草莓(或者柑橘)移到旁邊,然後把蛋糕上的奶油仔細地刮掉,同樣放到小碟子上,細心修整完海綿蛋糕主體的表面後,才拿起原本主要的叉子,一小塊一小塊地分別切著海綿蛋糕和草莓(或者柑橘),送入嘴巴。
如果是跟其他朋友一道,這樣的吃法不免會惹來一定的吐槽。
「你這樣主廚會傷心的!」
「你不知道厚生勞動省已經解除發泡奶油的禁令了嗎?」
「早就叫你點長崎蛋糕了嘛⋯⋯」
大概都是這幾類的。而根據我對朋友們的了解,大家還沒開口我就知道他們會選哪一個方式,因此我自己也會提早準備好回應的表情或者對白。就好像成龍早年的武打電影一樣,觀眾大概都知道什麼時候會出現慢動作和多重角度重播。
並木君則不太一樣。
通常在我為水果蛋糕進行手術時,他已經進入了回憶的長廊,熱切談著社團某次熱海溫泉旅行,或大三那年冬天在雪地中迷路、一夥人踩著滑雪板花了三小時才回到滑雪山莊的事情之類的,一個勁兒地說個不停。
關於這點,我並不討厭,某種意義來說甚至可以說是有點著迷。
因為並木君的回憶是會進化的。
一開始我以為那單純是因為兩人對於同一件事感受的不同,所以偶爾會出現讓我微微遲疑的橋段:「咦?是那樣嗎?」但我慢慢注意到,即使是同一段旅程,同一件軼事,並木君每講一次,內容就會出現細微變化,有時候是事情的先後順序,有時候是對白,有時候是天氣,有時候是旅館的名字,有時候是參加的人員。
我們的大學社團是高爾夫球社。
根據代代流傳下來的說法,創社之初還有一兩個目標是成為職業選手的社員,大家也還會一起在連休時開車去市郊的高爾夫球場。因為平常缺乏練習,十八洞往往得在太陽底下折騰上六七小時。為了吸引作息不規律、假日情願在家裡補眠的社員們出席,社團總會在練習後排飯局,有時甚至乾脆選擇附近有溫泉的球場。
到我們的時代時,所謂高爾夫球的主業已經被完全忽略了,基本上變成了一個郊遊烤肉泡湯喝酒的社團。因為我們的學校並沒有所謂社團補助經費,所以規定方面也相對自由很多,並未出現改名的要求或命令。相反地,我們成了校園裡大家都欣然接受的存在,也催生了不少本校專有的吐槽名句。
「跑起來!跑起來!還是你們想轉去打高爾夫球?」氣喘吁吁地跑過校園的橄欖球社成員中,隊長橫眉豎目地這麼怒吼著。
「大家知道籃球社和高爾夫球社的差別嗎?」落語研究社的成果發表會上,正座在坐墊上、穿著和服的學弟對觀眾說道:「籃球社的社員分得出1號鐵桿和2號木桿的差別!」
石川選手成為職業史上最年少種子選手和最年少億円賞金選手的那一年,在食堂總會有人手上拿著餐盤,一臉正經地跟我們說:「我也想向石川選手看齊,請問可以讓我入社嗎?」言畢,一夥人爆笑著揚長而去。
我們甚至開始提供其他社團期末出遊的諮詢服務,從行程、票務、旅館到晚會餘興所需要的道具,我們活用了代代累積下來的資料庫,獨占了T大這方面的業務,到了一種連每學年例行的社長選舉晚會,都內各大旅行代理店都會派業務出席的境界。
並木君和我都不會打高爾夫球,但剛好都是長野縣出身的我們,一入學就被周圍的人貼上「一定很會滑雪」的標籤,高爾夫球社很快就來招攬我們,希望借重於我們關於滑雪秘境必然擁有的情報。
我們並沒有做太多的辯解,就入社了——人都有被需要的渴望,就算那需要是來自誤解,而那誤解來自於一個名字叫做「薫」的短髮女孩。
「傳說中的滑雪高手就是你嗎?太好了!歡迎來到高爾夫球社!」小薫雙手握緊了初次見面的並木君的右手,用力地上下甩動著。
認識這麼久以來,我從沒看過並木君這樣脹紅著臉任人擺佈的樣子。
雖然不算帥哥,但能言善道的並木君在我的記憶中,算是從小就頗受女孩子歡迎的,童貞也在高二時就失去了,對方就讀地方的大學一年級,留著及腰的黑色長髮。
一個晚上在女孩大學的校園約會時,兩人並肩坐在長椅上,並木君絮絮叨叨著一些偏差值之類的不重要事情,然後女孩突然起身,在並木君面前跪了下來,拉下了他長褲的拉鍊,將長髮撥到右耳後,溫柔地開始為他口交起來。
兩年後,當並木君告訴正在準備著晚餐的女孩自己決定到東京唸大學時,女孩並沒有說什麼,只是起身,解開長裙的扣子,轉過身,將手撐在流理台上。並木君褪下了女孩的內褲,雙手扶上了她的腰,在女孩租來的便宜套房中,配合著窗外火車駛過鐵道的隆隆節奏,使勁做起了愛來⋯⋯
「後來想想,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如果不是在做愛,就是我一個人在講話。」前往東京的上越新幹線上,並木君這樣跟我說:「我其實不是很清楚她在想什麼,喜歡什麼,討厭什麼。」
「身體合得來嗎?」
「身體倒是合得很來,有戴或沒戴都挺合,也不太需要前戲。」他看著窗外隆隆而過的風景,剛過輕井澤的這一段山路,群樹們剛吐出新芽。
曾經面無表情地跟我講著這些情事的並木君,在初次見面的小薫面前竟然臉紅了。
「並木君,剛好我們想抓住雪季的尾巴,在長野辦滑雪迎新,可不可以拜託你找雪場呢?」小薫以懇求的眼神看著並木君。
剛升上二年級的小薫主修的是哲學,身高只比並木君矮一點,加上纖瘦的體型,和其他女朋友們並肩走在校園裡時特別醒目。一頭短髮並沒有特別吹整造型,似乎不需問就知道主人並非為了美觀才剪短頭髮的。
「我已經打了電話給好幾個,每個都說已經雪量不足準備關閉了,真討厭呢。」小薫可能有輕微近視,和人講話時靠得比較近,有著淡淡的壓迫感。並木君身體微微後傾,搔了搔後腦勺,點頭答應了。
四月下旬的週六,首都仍是春寒料峭,我們和其他新入社員還有幾位前輩在車站外面等著。一會兒,看到小薫邊揮舞著手邊向我們跑過來。她套著一件灰色的三角造型羊毛大衣,領口扣著,敞開的部分看得到黑色套頭衫,應該是長袖吧?下半身則是格子短褲加上黑色棉質長褲襪,背上背著一個大得不像話的筒型背包,俏麗的短髮用黑色髮夾給別上了,露出形狀美麗的左耳。
「小薫好慢喔,都快來不及了。」聽說和小薫很要好的一位女社員一邊接過了大背包,一邊抱怨著。
「抱歉抱歉,都已經出了門到公車站,才想起來忘了帶社費和大家的車票,所以又跑回去拿。」小薫彎著腰喘著氣地說道,並木君反射性的遞過了一瓶礦泉水。
「啊,3Q!」小薫轉開了瓶蓋,啜了幾口後,把水瓶遞回給並木君,跟著從懷中掏出了一個黃色的信封,把新幹線的車票取出,一一分配給大家。雖然動作很細微,但我還是注意到並木君拿著水瓶,不動聲色地移動腳步,成了最後領票的人。
雖然說是不到兩個小時的車程,但當時搭著上越新幹線離家上京時,我們的確是有一點悲壯的氣質。如今不到一個月我們卻又搭著同一個新幹線回來,而且還帶了一群嬉笑怒罵、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們,
窗外的景色宛如VHS錄影帶倒轉播放一般,只是樹葉茂密了,夾雜著此起彼落綻放起來的櫻花。車子經過輕井澤時,我腦中不禁出現了廚房的畫面,長褲褪到腳懷的並木君「啪!啪!啪!啪!」地從背後衝擊著趴在流理台的女孩那雪白的臀部,我往並木君的座位方向看了去,發現他和小薫正笑逐顏開地聊著。
「抱歉,抱歉,小智,上週你打電話來時雪還挺厚的,但這幾天大晴,融掉了一部份。我剛測了一下,厚度下降很多,滑雪起來會有點危險,你知道的。難得大家跑這麼遠來,真的是很不好意思。」
從新幹線換了兩趟公車,過了兩個半小時後,迎接我們的是並木智同學的舅舅和舅媽,肩並肩站在他們經營的小型滑雪山莊門前,一直對我們彎腰道歉。他們夫妻倆在這離熱門景點較遠的山裡經營山莊已經快二十年,膝下無子,偶爾並木君和家人一起來度假時,總是讓他們特別笑逐顏開。
但並木君和我其實對於滑雪並不擅長。
怎麼說呢?有些人天生諳水性,有些人平衡感很好,有些人跳得高,有些人跑得快,自然也有些人只要踏上滑雪板、握住雪杖,不需太多提點就能呼嘯而下,還能拉出一個大弧帥氣地煞住車,轉身把反射著彩色陽光的保護鏡揭開,露出雪白的牙齒一笑那種。
但並木君和我哪一種都不是。從小開始我們共同的興趣就是看書,阿嘉莎.克莉絲提和赤川次郎是我們消磨陽光燦爛的秋日午後的標準方式。高校時代是一起參加了網球社,但那也是因為學校規定最少要參加一個運動社團,而除了游泳社以外,網球社是能看到女性胴體裸露最多的社團活動,我們兩個又不諳水性,網球也似乎只要能握著拍子揮動著就行。
在高爾夫球社同儕們的哀嚎聲中,並木君和我對望一眼,互相吐了吐舌頭,這個不算意外的意外算是拯救了我們,在下一個雪季來臨之前,我們還可以繼續假裝是來自長野縣的滑雪高手。
「大家,別這樣,我舅父舅母的手料理很棒的喲!而且之前也跟你們說過,這附近有一個露天溫泉,大家把行李放下換一下裝,我們帶你們去泡湯,然後回來享受大餐!」並木興致高昂地宣布著。
做為並木君的摯友,那個露天溫泉我當然也有去過。因為是源泉,溫度偏高,冬天時要靠剷雪進去調節溫度。泉水是弱鹼性。因為地處偏僻,並沒有特別區分男女湯,是混浴。
「你記錯了吧?我舅舅舅媽那邊的溫泉不是混浴喔,雖然是在野外,但中間有用簡單的竹籬隔開的。」並木君打斷了我吃水果蛋糕的節奏,反駁著我。
不是吧?我明明記得初三那年來的時候,你舅舅邊跟我們一起泡溫泉邊跟我們開玩笑說:難得打造了一個混浴的溫泉,怎麼來的老是都是男人呢?
「沒這回事,那溫泉從我小時候開始就有分男女湯,那是我們家族的東西,我是不會記錯的。」
我不再回嘴,拿起小叉子插起了一顆草莓(或是柑橘)送進嘴裡——看來這傢伙的回憶又進化了。
大家在浴衣外面罩了大衣,手捧著木製臉盆,腳穿著木屐,站在屋外直打哆嗦,最後一個跑出來的依然是小薫。
雖然大家穿的都一樣是山莊提供的深藍色浴衣,但小薫的不知為何特別合身,隨意纏在腰間的腰帶將身材修飾得婀娜多姿,儘管上半身罩著厚重的外套。浴衣衣擺下方露出來的小腿雪白勻稱,在山莊大門口上方的探照燈下反射著魅惑的光芒。
「讓大家久等了,我本來已經準備好要出來了,但走到樓梯口才想起熱水壺的插頭忘了拔,所以又折回去房間,真是不好意思。」小薫向大家深深鞠了躬,垂在耳旁的短髮被探照燈照得金黃閃爍。
「我們走吧?」並木君高喊了一聲,領在前頭往後山走了去。
太陽剛西下,遠邊的群山連峰染上了深邃的藍色。大夥兒打著手電筒,走在最前方的是並木君,緊跟著的是小薫和社團好友,然後是幾個每次登場都會換名字的路人甲乙丙丁,殿後的是自覺同樣熟門熟路的我。
在越來越暗的雪地上走著,星星逐一亮起,照著樹林間的雪地幽暗地發著光芒。並木君帶頭轉過一個小樹叢後,轉頭高喊:「到囉!」
眼前是一個被皚皚白雪環繞著、冒著蒸氣的水池。在手電筒的來回照耀下,被點亮的蒸氣間歇地緩緩升到天空,水池外圍以簡單的石塊圈著,沿著右邊算過來三分之一的部分有一道簡陋的竹籬,將水池一分為二。
並木君取出了帶來的火柴,將竹籬兩側掛著的煤油燈給點燃了,溫暖的黃色燈光適度地照亮了兩邊的溫泉水。
包含小薫在內的女性成員們,自然而然走往了右半邊那較小、旁邊有樹叢的水池部分,躲到被燈光隱約照亮的樹叢後去,看來是更衣去了。剩下的男性成員們前往左邊較大的部分,在溫泉旁的雪地上放下了臉盆,開始脫衣服。
「燙燙燙燙!」迫不及待一腳踏入溫泉的大四前輩慘叫一聲,引來大夥兒哄堂大笑。
並木君不知從哪找來了一把鐵鏟,先喊了一聲對不起,然後低著頭繞過去了女性成員那一邊,鏟了幾鏟雪到水裡,用手測了一下溫度,歪了歪頭,又鏟了幾把雪,再測一下,這才自顧自地點點頭,然後用很有禮貌的口吻對著樹叢高聲說道:「女生這邊的溫度應該可以了,敬請慢慢享用。」
男生這邊早就等不及了,大四前輩領頭,大家以手代鏟,將成堆的白雪移入池中,然後依次緩緩將身體浸入冒著溫和蒸氣的泉水中。
「啊~~~好棒啊。」大夥兒舒服的感嘆聲此起彼落響著,那聲音裡面似乎可以聽得到皮膚上浮起的雞皮疙瘩。
並木君和我背靠著石頭,雙手圈起溫度適中的泉水沖洗著臉,然後聽到了竹籬另一邊嘩啦的入水聲和笑聲。
「溫度還可以嗎?」並木君轉頭高喊著。
「剛剛好呢,感謝囉!」高聲回應的是一位主修化學的三年級學姊,一瞬間我似乎看到並木君失望的表情。
這一頭前輩已經等不及,把臉盆裡那瓶清酒和幾個陶瓷酒杯取了出來,打開瓶蓋,斟滿了酒杯分給大家:「敬並木君!讓我們高爾夫球社在新的學期一開始就有了一個身體力行的好開頭!」
冰涼但帶有些微滯留度的清酒,滑過了我們那已經溫暖的喉頭,流入了胃袋中。殘留著的微辛口感持續刺激著舌頭和口腔,不愧是長野縣那清澈水質所釀出來的純米大吟釀。
「等等,不是吧?我記得我們那時候喝的是前輩新瀉老家寄來的酒才對,不是咱們長野的地酒。」我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提出質疑。
「絕對不會錯的,我們當晚喝的是明鏡止水純米大吟醸,在長野車站前的小店買的,而且是一千八百毫升裝的,」並木君啜了一口咖啡,很堅定地糾正著我:「店老闆還說,明鏡止水純米大吟醸是只產了三百瓶的限定品,使用的米是特A級東条産山田錦,有著高尚的香氣和穩定的口感,非常適合單獨飲用。」
「學長好狡猾!我們這邊都沒得喝呢!」小薫那清脆的聲音從竹籬另一邊傳了過來,並木君身體微微震了一下,但大概除了我,誰都沒注意到。
「小薫你還沒滿二十歲吧?生日不是下個月才到嗎?」很快已經微醺的學長大聲嚷嚷著。
「太狡猾了,那並木君和新人C君也都才剛入學啊!都還沒到法定年齡呢!」小薫的聲音聽起來有一半認真的感覺。
被點到名的新人C君遲疑地舉起手來:「那個,對不起,我重考了三年,所以其實去年就已經到法定年齡了⋯⋯」儘管被點到了名,C君這個回話卻似乎誰都沒注意似的。
「齊克果說:要相信是很難的,因為遵守也是很難的。既然我沒打算相信,那就也沒必要遵守囉,學長,請把瓶子和酒杯遞過來!」其他社員曾經說過小薫是真心熱愛哲學,並不是為了進T大什麼學科都可以,看起來似乎所言不假。
「呿,辯不過妳。喂!那個未成年飲酒的傢伙,你幫女生們斟些酒拿過去吧!」
並木君聞言點點頭,小心翼翼地端著兩個斟滿的陶瓷酒杯,但身體大部分的面積是盡可能地留在了池中,只是將手繞過竹籬:「大家的酒來了。」
「謝謝你,並木君,還是你最像個正常的大器男人。」回著話的小薫,泉水聲嘩啦嘩拉地向竹籬走了過來,接過酒杯的那一瞬間,手指和並木君的碰到了,突然間並木君雙手不穩,翻倒了其中一杯清酒,濺出的清酒部分灑在石頭上,部分灑入了池中,蒸騰的水氣中,似乎多了一絲稻米的香甜氣味。
「啊,對不起,我再重新斟過!」
「不好意思呢,麻煩你囉,並木君。」
並木君的一舉一動,我一邊舒服地靠在石頭上,一邊點點滴滴看在眼裡。
月光是冷的,樹影映射在滿佈雜亂腳印的雪地上,積雪從樹枝上傾落的聲音不時可聞。半醉的學長邊用手撥著水唱著伊豆小調,經濟學部的洋平將折成整齊豆腐狀的白色毛巾疊在頭上,瞇著雙眼一言不發,電氣工學部的直人那從不取下的眼鏡一片霧茫,同樣是新入學的文學部的小淳和小亮,有一搭沒一搭地互相吐著槽。
話說回來,社團裡大家都是以名字互相稱呼,好像只有並木君,大家不知為何都是以姓氏稱呼——大四前輩是唯一的例外,不管對社團裡的誰,是男是女,他總是「你這傢伙」地大呼小叫著。
前輩例外的還有一件事,在這個就職冰河期的年代,大部分學生上大四後多半會忙著就職活動,不會再參加社團,頂多有飲酒會時來露個臉。但前輩好像要回新瀉繼承老家的釀酒廠,所以是想把握在東京這的最後一年,除了高爾夫球社的活動以外,也勤跑著其他社團。
「啊,謝謝。」小薫接過了並木君重新斟過的清酒:「好體貼呢,並木君,一定很受女孩子歡迎吧?」我聞言微笑想插嘴,抬頭卻迎上並木君嚴厲的眼光。他一邊瞪著我一邊忙不迭地以適度的音量回道:「才沒這回事呢⋯⋯」
大夥兒一點也沒注意到這些細微互動,前輩正和直人一起大聲合唱著A K B 48的《戀愛的幸運餅乾》,明明是很簡單的曲調,兩人卻成功地拉開音差,形成奇妙的雙聲部對位吟唱,小淳和小亮高聲爭辯著廣瀨鈴鈴和有村架純誰才是「我們的第一名」,主修化學的學姊和小薫的好友不知道聊著什麼聊得挺開心,高而尖的聲音不時穿透蒸汽而出。
月光益發地冷了,我後仰著沒入越來越熱的泉水中,忍著不適睜開著雙眼,昏黃的波光晃動中,黑色的樹影似乎沙沙地層疊增生著⋯⋯
「早安!對不起我遲到了,本來已經快整理好行李,但東找西找找不到髮夾,所以多花了點時間⋯⋯」穿著黑色長袖毛衣和格子短褲的小薫彎著腰向大家道歉,但沒有人在意,早已經開始用早餐的大家正「喀利、喀利」地就著山莊自家製的漬菜大口嗑著白飯。
「讓大家久等了——啊,小薫妳起來啦,快坐快坐,舅媽這就幫你準備白飯。」跟著進來的並木君舅媽招呼著小薫,將手上那一大盤光澤誘人的燉煮牛筋在桌上放了下來,同時順手移動了一下正呼嚕呼嚕冒著泡的豆腐鍋的位置,好讓小薫有放碗筷的空間,然後就轉身出去了。
「好慢啊!我們都快吃飽了呢!」學長嘴巴裡含著食物囫圇不清地嚷嚷著,正在就座的小薫聞言又微微彎腰向大家示意,垂在那張俏麗小臉兩旁的短直髪沙沙地來回晃動著,彷彿昨晚溫泉周圍的樹影一樣。
「那髮夾找到了嗎?」被好友突然其來的一問逮得正著似的,小薫露出真的只有一瞬間的倉皇,點了點頭說:「嗯,找到了。」
坐在桌子另一頭的並木君有點刻意地往和自己隔了兩個位置的小薫那邊看了一眼,然後就回頭埋首繼續吃著早餐。小淳和小亮兩人一來一往翻著炭爐上的干物喜知次,嘴巴也沒歇下,繼續爭辯著奈奈緒和特林德爾・玲奈誰才是演技最好的寫真女星。直人拿碗就著口喝了一口味增湯,取下蒙上蒸汽的眼鏡用襯衫擦了擦,繼續滑起了手機。
「咦?並木君,你額頭怎麼了?怎麼腫了一大包?」學姊像是發現新大陸似地,擱下了筷子起身靠向並木君。
「沒、沒事,昨天晚上起來上廁所找不到走廊燈的開關,不小心撞到什麼,沒事。」並木君一手遮著右前額的腫脹,有點狼狽地回答著。就在大家都轉頭看著並木君和學姊時,我把注意力留在了小薫身上,她稍微低下了頭,伸手輕輕撫了撫後腦杓,但馬上又把手放回桌上。
「什麼呀,這不是你從小到大都常來的地方嗎?怎麼會找不到開關?」學長扯著大嗓門無心地探詢著,同時用木製湯杓舀了一大杓嫩煮牛筋到自己的飯碗中。但其實並木君和我上次來山莊時已經是兩年前了,說真的我也不確定現在走廊的開關位置在哪,我想並木君也一樣吧。
位於山莊一樓的餐廳區域在面東南的一角,在不影響木造結構穩定的條件下,舅父舅母盡可能地把窗戶給開得老大,雙層玻璃隔絕了冷冽的空氣,窗外是平緩起伏的山地,積雪間隨機地露出了一些黑色土地,彷彿是畫家波拉克的畫作黑白版一般,在早晨金黃的陽光照耀下,折射著光束。
「你們今天預定吃完早餐就回去嗎?」舅媽將盛好白飯的碗遞給了小薫,順手整理著桌上幾個空盤,一邊問著。
「是啊,再晚一點怕雪融得更多,路滑不好開。」並木君熟練地接著話,但其實我們都才剛過了可以考駕照的年齡,連駕訓班都還沒報名,再說在東京也沒有開車的必要呢。
「是啊是啊!雪融了就更難開了,還是吃完飯就出發好。」老家是雪國新瀉的學長擺出老手的姿態,比手畫腳地描述著前一年新年回老家差點發生的運轉事故。我看著並木君,他似乎無法避免地又摸了摸腫起來的右前額,然後若有所思地看著手指,那表情是我認識他這麼多年以來第一次看到,至於之後的人生中,他每次都會在我草莓蛋糕吃到一半時,露出同樣的表情,進入回憶的長廊,那也已經是後話了。
並木君和小薫交往的事情,很快就在校園裡傳開。
倒不是因為本人到處招搖,而是因為有著一張和俏麗短髮完美搭配的古典美的臉的小薫,其實一直都追求者眾。和前一個世代濃妝豔抹的泡沫美女不同的,在我們這個世代,適合牛仔外套和空心吉他的清爽型女孩又重新流行起來,特別是在就業冰河期的陰影下,像小薫這種光看著就讓人有一種安心感的女孩,不管在哪個學校都很受歡迎,更何況像並木君這樣,作為一個後輩,一入學就把校花採為己用,消息要不傳開也很難。
兩人的交往,風波不起地一路到畢業,挺像老派電影中那種天注定的因緣一樣。在我們大學的校園裡,靜靜坐在長椅上看著書的並木君,照慣例遲到、然後不斷鞠躬道歉的小薫,幾乎快變成校園八大景了——他們甚至開始認真的學起高爾夫來,還一起找了教練,簡直就是我們高爾夫球社之恥!
同樣老派的是,並木君從來沒有帶小薫回到我們一起承租的公寓過夜,當然小薫很常過來玩,但總是在終電之前就笑著「掰掰!」地,趕著搭山手線回自己在代官山的老家,相同的,並木君也從沒夜不歸營,純愛故事演到這種程度還沒有任何違和感的,在我有限的朋友網絡中,大概也就只有並木君和小薫而已。
有一晚我和女人激烈地性交、痛快地射精後,走到廚房打開冰箱拿啤酒時,發現並木君靜靜地坐在黑暗中的沙發發呆,他那側臉的輪廓,高挺的鼻子,讓我聯想到某些國家硬幣上的偉人。
我開口問他要不要啤酒,他轉頭過來,看著我那被打開著的冰箱的昏黃燈光照亮的裸體,以及下垂著的陰莖,什麼話也沒說,點了點頭。他一手接住我丟過去的罐裝朝日純生,打開,喝了一大口,然後露出那越來越常出現的、進入回憶的長廊的表情。
我也見多了就不怪,逕自回到自己的房間,把才剛躺平、豐滿的胸部微微起伏著的女人的修長雙腳抬了起來,架在我的肩膀上,就像米蘭・昆德拉所形容的被蘇聯士兵拿槍指著、高舉雙手的捷克人民一樣,不一會兒女人就開始呻吟起來⋯⋯
並木君和我畢業後都進了證券公司工作,坦白說我們都沒想到會走上這條路,畢竟不只大環境處於長期通縮狀態,幾家老牌證券公司更在前幾年因作帳醜聞而倒閉。但人生有時候真的是看運氣,剛好在我們前面幾個錄取的畢業生聽說都加入了新興的網路公司,我們就這樣遞補進了規模還算不小的老牌公司。
小薫則進入一家知名的現代藝廊,雖然是擔任業務的工作,但藝廊來往的客戶都是企業老闆或貴婦們,小薫的氣質很意外地也很合理地和這樣的客戶一拍即合,個人業績穩定地成長,特別是受到幾位女企業家的青睞,每季目錄寄抵後總會固定下單採購幾幅新的作品,小薫也都親自監送作品到客戶家中,有時甚至協助客戶設定懸掛的位置和方式。
放假時,並木君和小薫會去逛逛美術館,聽聽古典音樂會,買買書,或在自由之丘散散步,買些小飾品、回程吃個咖哩飯之類的。偶爾他們也會在我面前爭吵,但大多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情侶小吵架,例如珍・奧斯汀和J・R・R托爾金誰的文筆比較好之類的,那種甜到噁心的健康拌嘴,連我這個多年的摯友有時候都聽不下去。
至於我自己嘛,工作方面並不討厭,薪水以社會新鮮人來說還可以,下班後進了酒吧,只要說自己是某某證券公司員工,女人就自己靠上來。這樣的夜晚,要喝幾杯啤酒,要請幾杯雞尾酒,拿捏時間帶著女人走出酒吧,叫計程車,到附近的愛情旅館,花多少時間愛撫,怎樣誘導不習慣的女人幫自己口交,總共變換幾次姿勢,如何在計時終了前十五分鐘讓女人高潮,也讓自己射精,如何走出旅館時不造成對方難堪地將對方單獨塞入計程車中,並留下錯誤的手機號碼等,我越來越熟稔,越來越駕馭自如。
但有一次在愛情旅館粉紅色的心型床鋪上,手扶上背對著我跪在跟前的女人的柔軟腰部時,我突然想起小薫的臉,那是迎新出遊那天,身著羊毛大衣、黑色毛衣、格子短褲和黑色褲襪、揮舞著手邊向我們跑過來的小薫的臉。
我定了定神,看著跟前的女人,燙成大波浪的金褐長髮攏在脖子右邊垂下,隨著我的衝擊和女人的哀號聲不住晃動著,曬成褐色的背部有著粉紅色的比基尼線條痕跡,和我的下半身連在一起的碩大臀部上則是丁字褲留下的粉紅色線條,橫過我手扶著的腰部。女人並沒有注意到我的分神,左手撐在床鋪上,右手伸到背後搜尋著我的手,我並沒有回應,只是加劇了衝擊的力道和頻度,女人哀嚎著把右手撐回床上,揚起了上身⋯⋯
高爾夫球社再度全員到齊,是因為大家都收到了上面寫著「舊姓園田」的婚禮邀請函,是當年跟小薫很要好的那個社員。
繼承老家酒廠的前輩特地從新瀉搭了夜車過來,手上拎著兩瓶自家的特大號純米吟釀,宏亮的聲音先著人影到達。畢業後成為保險推銷員的小淳和加入一間小出版社的小亮,正西裝筆體的在舞台上排練著。在製藥公司任職研究員的化學系學姊挺著顯著鼓起的肚子,挽著橄欖球身材的新婚丈夫的手抵達,興奮地向大家揮舞著手。婚禮開始前才趕到的是直人,他畢業後就加入一間網路新創,公司在去年在東京證交所掛牌上市,負責雲端系統的他每天都工作超過十四小時。
一直在接待處協助指引來賓入座的並木君看了看手錶,抬頭向我示意了一下,我們一起進入了會場,在大學友人桌坐了下來。隨後燈光暗下,在司儀高亢清晰的聲音引導下,探照燈打亮了會場正中間的紅地毯,伴郎伴娘們一對一對的走入了會場,輪到最後一對時,並木君看得發怔。
那是穿著粉紫色晚禮服的小薫,俏麗的短髮下,形狀美麗的耳朵上別了耀眼的耳環,雪白而纖細的脖子引導而下,菱形的白金墜鍊,掛在大大敞開著的自然而平坦的胸部上,散發著一股無機質的費洛蒙。
美得讓人看到發怔的小薫,在經過我們這桌時,稍稍轉頭看向並木君,非常非常之淺地微笑了一下,然後就繼續挽著聽說是新郎摯友的瘦高伴郎的手,走往舞台。
儀式的進行非常順利,除了新娘母親哭到補妝補了三次以外,大部分的節目都獲得滿場的掌聲,特別是小淳小亮的相聲,把現場觀禮者都熟悉的新郎新娘的個人小故事,放到古典漫才之中,讓新娘母親笑到淚流不止,只好又補一次妝。
並木君一邊跟社團的夥伴們聊天一邊不住地望向台上的貴賓桌,那兒小薫氣質高雅時而地移動著刀叉,時而輕掩小口笑著,似乎是伴郎說了什麼有趣的事情。我用手肘頂了頂並木君,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我放在餐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我拿起來一看,傳簡訊來的是一個熟悉的人妻,簡訊內容並沒有顯示在鎖住的畫面上,但我感覺到下半身微微鼓動了一下,不自覺調整了一下坐姿。
新娘投擲捧花前,特地拿起了麥克風,花了幾分鐘感謝跟自己姊妹淘多年的小薫,並道歉著說:不好意思,要早妳一步得到幸福了。我注意到小薫的肩膀似乎僵硬了一下,動也不動,然後大家起哄著推著她往並木君的方向過去,兩人被湊在了一起。新娘衝著並木君喊了一聲:爭氣點!然後立刻轉身,將捧花往後丟。
出乎我意料地,小薫很積極地擠向前,或多或少在大家的配合下,搶到了捧花拿在胸前,低下她那輪廓分明的美麗臉龐,聞了聞花香,眼角似乎閃爍著淚光。
並木君被眾人推擠向前,一個踉蹌在小薫面前停下,一時間手足無措,但突然間似乎想清楚了什麼,從西裝的內側口袋中拿出了一個藍色法蘭絨的盒子。
「等一下,我當時有單膝跪下喔,你怎麼可能漏掉這麼重要的畫面?」並木君質疑著我,我無奈地搖了搖頭,把最後一塊水果蛋糕放入嘴中,然後用小叉子把殘留在盤面上的發泡奶油刮了起來,送進嘴中——嘖嘖。
並木君被眾人推擠向前,一個踉蹌在小薫面前停下,一時間手足無措,但突然間似乎想清楚了什麼,單膝跪下,從西裝的內側口袋中拿出了一個藍色法蘭絨的盒子,雙手高舉到小薫面前打開,自己則低了下頭。包含新娘在內的眾人高聲尖叫,鼓著掌,並木君抬起了頭,剛好看到兩道晶瑩的淚水滑過小薫的臉頰⋯⋯
「其實我有件事情一直瞞著你,我那晚看到了。」我邊對並木君這樣說,邊向服務生招了招手:「麻煩請再給我一杯美式咖啡。」
「那晚?」
「就咱們迎新滑雪那晚啊,我全都看到了。」
「你,你看到⋯⋯什麼?」
那天晚上,前輩鼾聲大得可怕,我翻來翻去睡不著,就爬起來想抽煙。但外面太冷,我又懶得換衣服,想起二樓走廊洗面台那邊盡頭的小窗戶是可以打開的,摸著黑從包包中翻出了萬寶龍和打火機,我躡手躡腳地跨過在榻榻米上睡得七橫八豎的大家,拉上了拉門,輕手輕腳地爬上樓梯。
因為醉意還沒有全消,我爬樓梯爬得很慢。但是快爬到二樓時,我聽到有一些聲響,悶悶的,但顯然是人的聲音,而且有兩個人。
「呃⋯⋯嗯⋯⋯」並木君吞了吞口水。
我沒有直接上了二樓,而是先趴在最後幾階樓梯上,把頭伸了出去看看。我往左一看,女生寢室那邊的走廊黑漆漆的,並沒有人影,再往右一看,洗石子的洗面台在透過窗戶漫射而入的的月光下隱約可見,一個黑色的人影背靠其上,在其跟前則有另一個人影伏著。
我瞇了瞇眼睛,酒精所造成的頭痛似乎影響到我的夜間視力,但聽覺得部分卻像是裝了放大器一般的,迴響不已。那悶悶的聲響現在聽起來清楚多了,夾雜著一點液體的聲音,有點像貓在喝水的那種。
然後是在沒能完全壓制住的一聲呻吟中,我全看清了。
靠在洗面台上的是園田同學,雙手反握著洗面台邊緣,浴衣敞開著,腰帶垂落一旁,碩大的乳房宛若米開蘭基羅的雕像一般,輪廓清晰。伏在她跟前的是同樣浴衣敞開的小薫,頭髮攏在美麗的耳朵後,臉埋在園田同學的胯下,微微地擺動著頭,伴隨著傳出的是有節奏的、液體在塑膠袋中被擠壓著似的聲音。
園田同學的身體禁不住一陣抽動,然後發出了一聲像是打嗝似的喟嘆,她的雙手用力沒入了小薫俏麗的黑色短髮中,小薫的頭髮散落,蓋住了那美麗的耳朵。然後園田同學輕輕施力把專注的小薫的頭移開,小薫抬起頭來看著她,那輪廓分明的側面宛如大不列顛硬幣上的女王頭像。
園田同學把小薫拉了起來,小薫原本披在身上的浴衣滑落在地,在月光下露出僅僅是微微隆起的胸部,平坦的小腹,臀部半塌而雪白,襯托著纖細的腰身。園田同學一手扶著小薫的腰,另一手拉起她的左手,放在自己豐滿的乳房上,將嘴唇迎了上去,緩慢而深厚地吻起了小薫。在液體混雜擠壓的聲響中,小薫的左手輕輕地撫著自己所沒有的豐軟天堂。
「嗯⋯⋯」並木君低下了頭。
趴在階梯上的我頭真的很痛,但聽著那迴響在走廊中的聲音,我還是不爭氣地勃起了,我輕手輕腳地往回退到階梯的一半,慢慢在轉角的平台上坐了下來,眼睛還是不自覺地盯著二樓的方向。不知道又過了多久,赤著腳的腳步聲響起,由遠而近,整齊穿著浴衣的園田同學由右而左從樓梯口走過,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幾米外的陰影中坐著一個男人。
並木君又等了很久,但遲遲沒等到小薫走過,忍不住又輕手輕腳地沿著階梯往上爬,探了出頭向右看,他看到已經整好裝的小薫,趴在洗面台的地板上左右來回爬動著,似乎是在尋找著什麼,不一會兒似乎放棄了似的,嘆了口氣,起身拍著浴衣。
並木君突然站了起來,走上二樓的走廊。突然看到男人出現在視野中的小薫有點驚訝,伸手將短髮攏到了耳朵後,淡淡地微笑:「並木君晚安,你也睡不著嗎?」
並木君點了點頭,揚起了手上的香煙盒和打火機:「想找地方抽菸來著呢!」
「我也可以加入你嗎?」小薫不疾不徐地問道,俏麗的短髮自顧自地又散垂回到臉頰兩側
並木君有點詫異,但還是點了點頭。兩人走到了走廊的盡頭,將換氣窗推開了一些,並木君先幫自己的菸點上,然後另外拿了一隻煙遞給小薫,她叼著菸的嘴唇水潤亮澤,他看得有點發怔,小薫一言不發地從他手上拿過打火機,「擦!擦!」兩聲地點燃了自己的煙,深深吸了一口,然後將小嘴靠到換氣窗,迎著撲面的冰冷空氣吐出一團白霧。
迅速放鬆下來的小薫,又吸了一口煙,就著換氣窗吐掉後,將菸在窗口擰熄,丟到了窗外。然後閃著一雙水靈的大眼看著並木君:「並木君好體貼呢,果然很受女孩子歡迎吧?」
「沒,沒的⋯⋯」並木君話還沒回完,嘴巴就被墊著腳尖的小薫給堵住了,柔軟的雙唇和舌尖,隨著唾液渡過來的,似乎還有一點濃稠的液體,但大概是自己多心了,並木君不自覺雙手放上了小薫的肩膀。
小薫低了下頭,靠到並木君胸前,像隻貓一般地輕輕磨蹭著⋯⋯
「對不起我遲到了⋯⋯」我抬起頭來,再熟稔不過的俏麗短髮,水靈的大眼,西方人般的高挺鼻樑,美麗的耳朵,還有異常水潤的嘴唇,是小薫。
「沒事⋯⋯要不要點些什麼?」
「不用了,我待會兒還有事。簽名⋯⋯好了嗎?」
「嗯⋯⋯」我俯身從公事包中拿出了一個透明文件夾,將喝了一半的美式咖啡移到一旁,將文件夾中的文件拿了出來,再次檢查了一下用藍色墨水筆填滿的綠色表格,以及安安穩穩地蓋上的私章,然後將文件交給了她。
「謝謝⋯⋯一直以來承蒙照顧了。」
「哪⋯⋯我這邊才是。」
小薫將文件收入了她的包包,正要起身時,似乎覺得有點唐突地,又坐回了椅子上。
「最近還好嗎?」她柔聲問道。
「沒關係,妳先走吧,不用太擔心我。」我輕輕敦促著她,聲音安定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嗯,對不起。」小薫起了身,拍了拍窄裙上的皺紋。
「啊,等一下,這個。」我從西裝外套內口袋中掏出整齊疊好的手帕,遞給了她。她打開了手帕,愣住了。
「其實那天晚上,妳掉的髮夾,我當時幫妳找到了。」我摸了摸額頭,十五年前在長野滑雪山莊的那個晚上,趴在地板上摸黑一頭撞到洗面台的水泥基座的那種疼痛感和快感,一瞬間又甦醒了。
小薫什麼話也沒說,將包在手帕中的髮夾拿起來,手帕還給了我,然後順手將左邊的頭髮用髮夾別了起來,露出她那異常美麗的左耳。
「那個⋯⋯如果⋯⋯嗯⋯⋯如果妳不⋯⋯」我突然有點慌張地站了起來,以自己都嚇一跳的軟弱口吻問道。
小薫以她那雙水靈的大眼溫柔地看著我:「並木君,人生是沒有如果的。」
我癱坐回椅子上,她向我微微點了頭,緩步離去。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