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情緒？

以前曾經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在新創公司打拼過。到了第四年，公司依舊處於「潛力無窮」的尷尬狀態，投資者開始不耐煩，員工開始人心浮動，隨時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引發騷動。

那個時候我感到最痛苦的就是每週一的主管會議，在這個會議中，前一週的業務和工程研發進度都必須拿出來報告和檢討，在業績沒有起色的狀況下，如果有任何些微的引火點，都很容易引發爭執，大家講話問號越來越多，句點越來越少，聲音越來越高亢，話題越來越失焦，直到有人終於徹底爆發出情緒來，然後小小的會議室陷入一片駭人的寂靜。

曾經有一次，那個大爆發的人是我。

至今我仍然可以回想起那時自己在桌子底下緊握著不斷發抖的拳頭、瞪著那個不敢直視我眼睛的業務同仁的模樣。已經忘記那場會議是如何結束的，只記得我一走出會議室就後悔了，後悔自己不應該讓情緒攫住自己……

我們常在媒體上看到「情緒性發言」或者「情緒失控」這樣的字眼，這些用語往往會給人一種錯誤印象，以為「情緒」就只有負面的意義，應除之而後快。

事實上「情緒」本身無所謂負不負面，它是人類的根本特質之一，只有當它被放在人類社交活動中，因而引起他人之不悅或者對社交活動造成實質或隱含的傷害時，情緒才被賦予了負面的性質。也就是說情緒是在實作上被污名化的，其本身是無罪的。

更重要的是：我不認為我們有能力「控制」情緒。

情緒就是情緒，情緒是人類受到外部某種條件的刺激時，會引發的本能反應。當情緒存在，它就存在；當它不存在，它就不存在。情緒和性慾一樣，都是人類的根本特質之一，它不是一種動作，所以當然也無法進行控制。

事實上，「控制情緒」這句話犯的語言謬誤是如此基本，以致於我很驚訝它的普及。在英文中人只能控制「脾氣」（temper），而無法控制「情緒」（emotion）。脾氣指的是因為情緒而顯露在外的行為，和完全內化的情緒不可一概而論。我們可以透過訓練控制自己不發脾氣，但我們不可能控制自己「沒有情緒」－－我甚至相信中文裡這種疏漏並非單純不小心，而是中文本質結構鬆散的證據之一。

我們既無能，也不應該控制情緒。我們有能力而且應該控制的，其實是自己的「行為」，而不是情緒本身。說得更清楚點：在所有生活中需要做出的判斷和決定裡，沒有比在情緒影響下做出的判斷和決定更糟的了，我們該做的事情不是去徒勞地試圖控制情緒，而是避免在情緒之中做出任何判斷和決定。

古老的電視影集《星艦迷航記》中，編劇巧妙地安排了寇克艦長和史巴克大副這兩個對比人物：前者是靠直覺做事（並靠拳頭解決問題）的衝動型英雄，後者是理性到近乎冷酷的邏輯天才。在星艦迷航記原始的設定中，這對人格特質大相逕庭的好友互補互助，一起攜手解決在旅程中所遇到的各種問題（包含風流寇克在不同星系的外星韻事），這一點也在去年推出的前傳電影中，得到細心的製作人再一次的強調。

現實的世界中，我們並不會在捷運上發現一個即將在一小時內裂融完畢毀滅地球的小型核子裝置－－事實上我們每天所做出的決定幾乎都不具備「毀滅地球」的急迫性，儘管投票讓小布希連任的那些蠢蛋當年所做的決定算得上此命題中少數的例外－－寇克艦長的魯莽特質在現實社會中傷害大過於建設，硬要講的話，只有藝術家能善用這種本能衝動。

更何況我們身邊通常不會有一個智商200的尖耳朵傢伙，對我們所做的每一個決定做出該死的冷酷建議。在社會上生活的我們缺乏編劇為寇克艦長精心安排的「生態系統」，所以比起這個火爆浪子，我們更應該嚴密監控自己的情緒，避免在錯誤的時刻做出判斷或決定。

關鍵字在於「監控」。

再次強調：人不可能沒有情緒－－自忖修禪有成而「八風吹不動」的蘇東坡，尚且會被佛印禪師「一屁打過江」，我們所應該做的事情是對於自己的情緒反應建立一定的敏感度。在與人的爭辯中手腳發抖時，那就是情緒；突然產生眼不見為淨的感受，那也是情緒；很想上網路論壇發言尋找溫暖，那更是情緒中的情緒……

當我們發現自己有這些本能反應或者行為時，就應該明白自己正在情緒中，就應該有所警覺，避免在此時對相關事情做出判斷或決定。

前陣子的廢除死刑爭議中，我們就看到了很多的情緒，更看到許多在情緒中做出的判斷和決定。我不曉得這些判斷和決定所造成的負面後果要多久才會浮現，但近來我們的社會陷入這種情緒性爭議的次數似乎越來越頻繁，這種頻率的上升讓我感到相當憂心。

爭議是民主社會的本質，更是民主社會的價值。但理性爭議可以幫助社會進步，情緒性爭議卻只會模糊焦點。更糟的是，為了降低情緒所帶來的不舒適感，大家不是集黨結社地莫名怒吼（喊越大聲的越贏，贏了就暢快了），就是眼不見為淨地逃避，或者犬儒地嬉笑怒罵。然後事過境遷，爭議依然是爭議，大家只是在雲淡風輕中取得情緒上的舒適，並沒有改變什麼。

情緒是不能控制的，受害者家屬的悲痛表情具有強烈的情緒感染力，被媒體斷章取義的主題論述也能很輕鬆的引發情緒，甚至於更低層次的政黨偏好也能引發同等強烈的情緒，這些都不是我們非瓦肯一族的平凡人類可以控制的。

但我們絕對有能力控制做判斷或決定的時機點。

我們應該靜靜等待，當雙手不再發抖，呼吸平緩下來時，泡一杯熱茶，坐下來，仔細檢視議題，花點時間尋找資料，釐清邏輯，然後再做出判斷或決定。

死刑廢不廢，絕對不會是我們民主社會中的最後一個爭議，而避免在情緒中做判斷和決定，也是社會人永遠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