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注意到你最近講話時常常用『我』當主詞?」她啜了一口濃縮咖啡,然後面無表情地輕輕說道。
彷彿被雷擊中,我從沒想過從女人口中能吐出比「我那個晚了…」更令人心驚的話語。被告知可能有成為人父之風險所引起的驚嚇是肉體的、表面的,一瞬間進入腦中的是責任、道德以及飄然遠去的中年流浪大夢。但是被人若無其事地以「自我中心」指控,在提倡理性尊重與感性包容的後女性主義時代中,比被質疑抄襲他人著作還令人惶惶不安。
當然我也有過和同學一起跟著操台灣英語腔的國中英文老師覆誦「I am a student.」的時代,那時作為主詞的「我」是剛剛萌芽的、被別人定位的:我要全破勇者鬥惡龍、我想考全校第一名、我喜歡女生班的班花……這些「我」摻雜更多的客觀定義,那些旁人可以輕易了解並下評論的定義,雖說為與不為的權利仍或多或少在我手上,但是要說當時有什麼深刻的內省那就是違心之論了,不如說在那個年紀唯有將「我」的定義大眾化才能贏得最渴望的大奬:所謂的友誼。
然後進入了高中,雖然對友誼和他人看法的在意依舊存在,但是選擇贏取這些成果的方式隨著年紀(心智的?)的增長慢慢起了變化。「我」做為常用的主詞仍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是在持續追尋自己的定位的過程中,難免不斷要使用以我為開頭的定義句來重新確認自己的存在,或在團體討論中標示自己的不可或缺性;但是跟在主詞後面的述部有了改變,和少年時期的旅鼠從眾性成對比地,轉大人的時期的述部充滿了各種(自以為)與眾不同的主張:我認為三毛的自殺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我不覺得男女之間可以存在純友誼、我早就說過Mark Price是當今NBA最佳後衛……這些述部往往帶著「認為」和「覺得」等主張性的語言,而不再是少年時期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直述語氣。當然多年之後在學習歐語的過程中,我才知道這類表明意見的動詞後面的子句中必須使用動詞的假設態,代表一種弱化的、非實現的狀態,但是中文中並沒有任何動詞詞態的變化,所以回想起來在那個年紀夸夸其談:「我覺得……」之時,那雖表面為個人主張但卻採用強烈的直述性質說法,不啻提高了自我意識的信心,也加速了自我人格的塑造。
離家北上後,人生算是第一次真正進入團體生活的階段。不論是在課堂上或社團中,學習去傾聽對方的意見都成了一種風尚,學長姐們稱之為「同理心」,並讓我們在社團訓練課程中練習著各種以別人為重的活動。這時候用了很多以「你」為主詞的句子──好吧!應該說用了很多以「妳」為主詞的句子:妳最喜歡奇士勞斯基三色系列的哪一部?妳聖誕夜那天想去哪裡過?妳是不是沒收到我的電子郵件?……而且大多是問句,彷彿透過不斷的詢問可以展現自己的氣度一樣地,雖然明明自己的主張只有越來越多、越來越強烈,卻積習成氣地總是先以「妳」為主詞的問句企圖打開話題,不無虛偽地。不過在企圖展現自己的傾聽能力和誠意的過程中,對於「我」這個個體的探索卻沒有停止下來,因為週遭人們的生老病死開始加速──又或者人們生老病死的速度沒有改變過,改變的是對生老病死的感觸──總之,對於「我」的探索和辨證,不再帶有那麼大量的外在性,不再是為了贏取同儕的認同或尊敬,而開始進入了內省(啊!多麼崇高而誘人的字眼!)的領域。從某個角度來講,這個時候以「我」為主詞的句子遠比任何時候都還多:我是什麼?我在幹麻?我到底在哪裡?我又要去哪裡?……不過這些句子都只在心中響起,並不見聞於他人耳中,或多或少可以歸類在查拉圖斯特拉在山頂和不可知之間的對話類別之中。
成為社會人打亂了這些思考性活動的進程,一旦進入朝九晚五、成天處理俗務的日子,人很容易慢慢疏於琢磨自我的意識。而我也只能盡量徒勞地努力──像英文慣用語:「保持頭在水面上」所說的,腳在液體表面底下不斷踢著,並期望著這樣的液體不是水,而是牛奶,這樣就可以像那隻努力的老鼠一樣把它踢成硬化的奶油,然後一舉逃出。不過與願相違的事情總是遠比心想事成多很多──否則就沒人會對樂透產生興趣──重點是社會人不斷地在認識新的社會人,在遞出自己的名片的同時,免不了得反射性地再度脫口而出以「我」為主詞的句子:我負責的是台灣區的業務、我和貴公司的陳經理認識很多年了、我想找個機會到貴司拜訪您談談這個案子……和從前講出口或沒講出口的以「我」為主詞的句子相比,這些句子在「量」上高出好幾個數量級,不過在「質」上卻是前所未有的薄弱,因為它們都是帶著目的形成的,想傳達的訊息其實與「我」沒有什麼關係,而是社會人在執行其任務以及將自己世俗利益最大化時所需要的工具。雖然每天晚上應酬完回到家裡趴在馬桶上嘔吐時,腦中也會浮起:「なにやってんだよ?」之類的問題,但是這和學生時代那種馬勒式的自我質問大異其趣,充其量不過是一種因自我嫌惡而發出的呻吟而已,「我」在這個句子裡薄如春雪,隨時都可以融解蒸發。
然後我遇見了她。在一個與我全然不相干的另一個專業領域的她,幹練的短髮,清澈的眼神,明晰的思路,字正腔圓的清脆口音,在床上柔軟延展的四肢以及無所顧忌的嬌喘……從原本單純身體的互相眷戀和互相渴望開始,慢慢地,我們開始有了談話,和社會人無關的談話。從肉體關係中所沒有的互相禮讓,到火花四濺,到針鋒相對,到更熱烈的交媾,再到平靜的想法交換。我們的關係從汽車旅館向外延伸,先到義式料理餐廳,再到居酒屋,最後到了咖啡館,大量的對話像是《愛在黎明破曉時》那樣地,源源不絕地在一杯又一杯的濃縮咖啡間湧出,咖啡漬留在了共和報上,穿著白襯衫的侍者來收走了早已乾涸的紅酒杯,廣場上的鴿群被巍巍學步的小女孩給驚嚇得飛起,就在撲翅聲的迴響中,她輕輕地向我提出了那個問題……
「你有沒有注意到你最近講話時常常用『我』當主詞?」
呃,妳這麼一說……好像真的是這樣……怎麼了?怎麼突然這麼說?
「沒怎麼……只是認識你這麼久,現在才開始覺得你的樣子清晰了起來……」
…………
「好了,我得回辦公室了,晚上的房間訂好了嗎?」
……呃,訂了,昨天打電話去訂的。
「嗯,那就老樣子,晚點見囉!CIAO!」
她掏出了三張一歐元面額的鈔票放在桌上,俯身在我額頭上親吻了一下,然後大步穿越剛剛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的鴿群,在滿天飛揚的灰色羽毛中,迅速地消失在廣場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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