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1-13

為何要閱讀《追憶似水年華》

我們為何要閱讀《追憶似水年華》?

遺憾地但毋寧令人喜悅地是,針對這樣的大哉問,並沒有任何答案能夠迅速地滿足提出此一問題的粗魯讀者。同樣的狀況,其實,適用於所有偉大的文學作品,在一切速成、功利導向的現代,許多讀者傾向先了解「我能夠在花費我的寶貴時間閱讀這套大如百科全書的「古代」小說後,得到什麼?」,爾後才決定是否要投身橫渡此一險峻海峽。

然而,雖然諸如「幫助探視人性的弱點」、「了解法國在世紀相交的社會」這樣過分簡化的答案不成立,針對簡短段落觀點的驚嘆和回應,卻不失為一個很好的敲門磚(當然,艾倫.狄波頓的《擁抱似水年華》(先覺出版)會有更完整的療效,算是塊定價新台幣220元的大型敲門磚)。


「……為了產生愛情,必須有許多條件,其中最不可或缺、也最不費周張的要求,就是相信愛情能使我們進入一種陌生的生活,成為其中的一部份……」
《追憶似水年華:在斯萬家那邊》卷一:貢布雷

誰不會在讀到這樣娓娓道來的精緻論點時,發出我心亦然的喟嘆呢?

對實證主義者來說,由一位大半輩子待在病床上、靠想像和回憶寫作的人來點出這樣的癥結,不啻對他們的一記當頭棒喝。而對於浪漫主義分子中那群其實誤解浪漫主義的人來說,這樣的敏銳觀察令他們面面相覷、亟欲轉移話題。寫實主義者會嚴詞抨擊作者浪費時間去解釋這種小格局的感受,但還比不上反應最劇烈的基本教義派,他們堅信愛情是不可破解的一種恆常以至於拍出像《莎翁情史》這樣大拍市場馬屁的膚淺電影。

然而在這些人左支右絀的反應中,普魯斯特的這個觀察卻閱之彌堅。

柏拉圖在一個著名命題中,表示男女原本是一體,但被神拆散為兩個獨立個體,因此終其一生都在尋找著讓自己完整的另一半。

這個說法在現代都會生活極度熱門,尚未心死的青年男女幾乎人人會引用。而就字面而言,「另一半」這種說法本身就意涵著「彌補」這樣的補缺意味:自己已經擁有的,就不會是追求中的伴侶所必須擁有的。

雖然許多人宣稱希望對象能夠與自己擁有相同的興趣,但是事實上往往與自己截然不同的對象,能夠帶來更大的吸引力——不論是身體方面的或者是精神方面的。

有趣的是,在一般傳統的禮教社會中,「喜新厭舊」被賦予了相當程度的負面意義——事實上「喜新厭舊」唯一獲得肯定的場合是在經濟學家的年會中——以至於大多數人對於默認此一衝動抱著觀望的態度。

而天平另一端的享樂主義者,卻又過度推崇喜新厭舊的重要性,以至於被此一命題驅使著、而非出於真正的需求地不斷更換伴侶。

喜愛差異性不僅僅是人的天性,事實上是整個生命進步的動力。在許多科學家努力維持地球生命多樣性的同時,社會傳統對此一本質的反動和過動相當值得玩味。

普魯斯特在陳述的到底是什麼呢?

其實我們可以把他視為另一個精采命題裡的一個篇章:「人所戀愛的對象,往往是戀愛本身」。

其實不論戀愛中的雙方有多少的互動、交談、爭執、愛撫,撐起那種如幻似夢的甜蜜感,都還是來自與擁有這種感覺的那一方(或雙方)自身的努力,也就是一定程度的想像、關聯與延伸。

當羅密歐愛上茱麗葉,他愛上的絕非莎士比亞筆下、觀眾眼中的茱麗葉,而是他自己心中的茱麗葉。在宴會上巧遇的這位美麗小姐,羅密歐先在自己心中揣摩她的一切可能的可愛之處,然後交流、想像、交流、想像,不論心中的形象如何越來越與真實茱麗葉的外在趨於一致,最終仍然是羅密歐自己心中為茱麗葉建立的形象,就算他倆沒有自殺以至於能迪士尼式的相守一生,這樣的差距仍然不會變為零——事實上,也許正要靠這樣的美麗差距來滋養,感情才能存在。許多的戀人在交往多年後感情轉淡,正是這樣的差距縮小到不足以負荷兩人共處的壓力的程度所導致。

如果說恣意揣摩羅密歐這樣的虛構人物的心境過於牽強——雖然我總認為莎翁筆下的許多人物都要比我們生活中的真實人物要真實得多——那麼不妨來檢視喜愛這部戲劇或這個故事的觀眾或讀者的心境。

扣除欣賞《羅密歐與茱麗葉》的精采寫作技巧所需之基本教育程度,以及捕捉莎士比亞高明的反諷手法所需的生活歷練不談,此劇依然能風靡各種不同膚色、不同階級、不同性別的觀眾,相當大的原因在於它所設立的背景和角色設定。

兩個對立的勢力下無辜的一對兒女,相戀,悲劇告終。

有什麼能夠比這樣的劇情設定更膚淺浮濫,卻又更引起共鳴的呢?君不見數百年後一部描述沉船與愛情的電影仍舊席捲全球、賺進大把鈔票?

故事張力在哪裡?就在於歧異之處。

「王子愛公主、最後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這樣的故事顯然只對年紀——或者心智年齡——小於一定數字以下的小孩子有吸引力,而且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數字逐年下降中。更甭提門當戶對的故事,它們只能在珍.奧斯汀的筆下苟延殘喘——儘管我對於奧斯汀女士的敏銳觸覺抱持十二萬零一分的敬意。

羅密歐與茱麗葉之所以能夠引起觀眾的愛憐與關切,來自於他們倆個所擁有的不同的姓氏,以及這兩個姓氏在故事中代表的對立意義。當茱麗葉在著名的「噢!羅密歐,羅密歐」段落中真誠地念道:

摒棄你的名字,否認你的父親
那麼我就不再是卡普列家族的一分子

——很少人能不為之動容的。

正是因為這份感情在故事中的爭議性,也正是因為羅密歐與茱麗葉兩人所賴以生存的世界有如此大的差異性,才讓觀眾和讀者深深陷入、不可自拔。

而讀者傾心的,其實就是那種與另一個世界接觸時,觸電般的奇妙感受。這個標準放諸四海皆準,不論是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或者是湯瑪斯.曼的奧森巴赫,全都為(看似)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對象所迷惑而為之瘋狂。

是的,這些偉大愛情故事中的主角們,與到處宣傳自己被外星人綁架過的那些美國佬,在某些層面上看起來並無二致。

如果《羅密歐與茱麗葉》作為例證過於古老,那麼90年代大為賣座、至今HBO仍重播不輟的電影《西雅圖夜未眠》印證此一論點的程度,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部都會浪漫喜劇的代表作結合了所有令人認同的愛情元素:男女主角對於「就像是,魔法一樣」這樣的修辭學共通的喜好,可接受但缺乏刺激的生活現狀,友善地令人發噱的夥伴,更重要的是:這兩個人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

如果他們是同層樓的隔壁鄰居,就算故事逃過只能拍成《六人行》類的情境喜劇(沒有惡意,我可是《六人行》的超級影迷)的危險,只怕票房數字和傳頌程度也得大打折扣。

觀眾對於所謂「陌生的美感」的渴求完全反應在對這部電影的支持中。正如同片中女主角的律師對於女主角提及思慕對象居住在西雅圖一事的反應:

「西雅圖?那裡一年的下九個月的雨呢!」

但正由於這種自己生命中不曾有過的「一年下九個月的雨」,讓這個思慕的對象具體了起來:他是個高大但溫暖的男子,撐著黑色的雨傘,不急不徐地漫步在雨中……

我們當然無從知道(也無意知道)男女主角劇末終於算是真正見到面,而且攜手下樓後,故事會如何發展。但在這之前一個多小時中,兩人對於對方的揣摩和想像,才真正讓人回味無窮,也才是這部電影的魅力所在。

一般讀者乍讀《追憶似水年華》時,產生困惑與不耐是可能的——這些反應正是當年其弟評論此書時的感受:「真是可惜,人們要不是得了重病,或摔斷了腿,哪有機會好好讀《追憶似水年華》?」但是進一步聆聽下去,鮮少人能不為其鬆散而細緻的魔力所擄獲。

沒有太多證據證明普魯斯特曾經有過轟轟烈烈的戀愛經驗、甚至僅僅是次數足夠多的戀愛,但他對愛情的諸多觀點卻令人折服。這其實相當程度反應了愛情不過是人類生活的一部份這個事實罷了,擁有敏銳觀察力和耐心的普魯斯特,不過是忠實的記錄下表象底下的血肉軀幹罷了。

從這個角度看來,關於「為何要閱讀《追憶似水年華》」,倒是有一個頗為接近的簡單答案:為了能更了解我們自身。

其餘的答案,您或許可以在文首那本定價220元的大塊敲門磚中找到,不保證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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